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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七〇


  郭靖一見楊過,忙道:「過兒,你可知武家兄弟倆到敵營去幹甚麼?」楊過向郭芙望了一眼,道:「兩位武兄到敵營去了麼?」郭靖道:「不錯,你們小兄弟之間無話不說,你事先可曾瞧出一些端倪?」楊過道:「小姪沒曾留心。兩位武兄也沒跟我說過甚麼。料來兩位武兄定是見城圍難解,心中憂急,想到敵營去刺殺蒙古大將,如能得手,倒是奇功一件。」郭靖嘆了口氣,指著桌上的兩把劍,道:「便算存心不錯,可是太過不自量力,兵刃都給人家繳下,送了回來啦。」

  這一著頗出楊過意料之外,他早猜到武氏兄弟此去必難得逞,以他二人的武功智慧,焉能在國師、尹克西、瀟湘子等人手下討得了好去?卻想不到只幾個時辰之間,二人的兵器也給送了回來。郭靖拿起壓在雙劍之下的一封書信,交給楊過,與黃蓉對望一眼,兩人都搖了搖頭。楊過打開書信,見信上寫道:

  「大蒙古國第一護國法師金輪大喇嘛書奉襄陽城郭大俠尊前:昨宵夜獵,邂逅賢徒武氏昆仲,常言名門必出高弟,誠不我欺。老衲久慕大俠風采,神馳想像,蓋有年矣。日前大勝關英雄宴上一會,匆匆未及深談,茲特移書,謹邀大駕。軍營促膝,杯酒共歡,得聆教益,洵足樂也。尊駕一至,即令賢徒歸報平安如何?」

  信中語氣謙謹,似乎只是請郭靖過去談談,但其意顯是以武氏兄弟為質,要等郭靖到來方能放人。郭靖等他看完了信,道:「如何?」

  楊過早已算到:「郭伯母智謀勝我十倍,我若有妙策,她豈能不知?她邀我來此相商,唯一用意,便是要我和姑姑伴同郭伯伯前去敵營。郭伯伯到得蒙古軍營,國師、瀟湘子等合力縱能敗他,但要殺他擒他,卻也未必能夠。有我和姑姑二人相助,他自能設法脫身。」隨即想到:「但如我和姑姑突然倒戈,一來出其不意,二來強弱之勢更加懸殊,那時傷他易如反掌。我即令不忍親手加害,假手於國師諸人取他性命,豈不大妙?」微微一笑,說道:「郭伯伯,我和師父陪你同去便是。郭伯母見過我和師父聯劍打敗金輪國師,三人同去,敵人未必留得下咱們。」

  郭靖大喜,笑道:「你的聰明伶俐,除了你郭伯母之外,旁人再也難及。你郭伯母之意也正如此。」

  楊過心道:「黃蓉啊黃蓉,你聰明一世,今日也要在我手下栽個觔斗。」說道:「事不宜遲,咱們便去。我和師父扮作你的隨身僮兒,更顯得你單刀赴會的英雄氣概。」

  郭靖道:「好!」轉頭向黃蓉道:「蓉兒,你不用耽心,有過兒和龍姑娘相伴,便是龍潭虎穴,我們三人也能平安歸來。」他一整衣衫,說道:「相請龍姑娘。」

  黃蓉搖頭道:「不,我意思只要過兒一人和你同去。龍姑娘是個花朵般的閨女,咱們不能讓她涉險,我要留她在這兒相陪。」

  楊過一怔,立即會意:「郭伯母果有防我之心,她是要留姑姑在此為質,好教我不敢有甚異動。我如定要姑姑同往,只有更增其疑。」尋思:「你們想扣住姑姑,未必能夠。襄陽城中郭伯伯既然不在,又有誰能勝得了我的媳婦兒?」當下並不言語。

  郭靖卻道:「龍姑娘劍術精妙,倘能同行,大得臂助。」黃蓉懶懶的道:「你的破虜、襄兒,就快出世啦,有龍姑娘守著,我好放心些。」郭靖忙道:「是,是,我真胡塗了。過兒,咱們去罷。」楊過道:「讓我跟姑姑說一聲。」黃蓉道:「回頭我告知她便是,你爺兒倆去敵營走一趟,半天即回,又不是甚麼大事。」

  楊過心想與黃蓉鬥智,處處落於下風,但郭靖誠樸老實,決不是自己對手,同去蒙古軍中後對付了他,再回來與小龍女會合不遲,於是略一結束,隨同郭靖出城。

  郭靖騎的是汗血寶馬,楊過乘了黃毛瘦馬,兩匹馬腳力均快,不到半個時辰,已抵達蒙古大營。

  ***

  忽必烈聽報郭靖竟然來到,又驚又喜,忙叫請進帳來。

  郭靖走進大帳,只見一位少年王爺居中而坐,方面大耳,兩目深陷,不由得一怔:「此人竟與他父親拖雷一模一樣。」想起少年時與拖雷情深義重,此時卻已陰陽相隔,不禁眼眶一紅,險些兒掉下淚來。

  忽必烈下座相迎,一揖到地,說道:「先王在日,時常言及郭靖叔叔英雄大義,小姪仰慕無已,日來得睹尊顏,實慰生平之願。」郭靖還了一揖,說道:「拖雷安答和我情逾骨肉,我幼時母子倆托庇成吉思汗麾下,極仗令尊照拂。令尊英年,如日方中,不意忽爾謝世,令人思之神傷。」說著不禁淚下。忽必烈見他言辭懇摯,動了真情,也不由得傷感,便與瀟湘子、尹克西等一一引見,請郭靖上座。

  楊過侍立在郭靖身後,假裝與諸人不識。國師等不知他此番隨來是何用意,見他不理睬各人,也均不與他說話。麻光佐卻大聲道:「楊兄……」下面一個「弟」字還未出口,尹克西在他大腿上狠狠捏了一把。麻光佐「啊喲」一聲,叫道:「幹甚麼?」尹克西轉過了頭不理。麻光佐不知是誰捏他,口中嘮嘮叨叨罵人,便忘了與楊過招呼。

  郭靖坐下後飲了一杯馬乳酒,不見武氏兄弟,正要動問,忽必烈已向左右吩咐:「快請兩位武爺。」左右衛士應命而出,推了武敦儒、武修文進帳。兩人手足都給牛筋綁得結結實實,雙足之間的牛筋長不逾尺,邁不開步子,只能慢慢的挨著過來。二武見到師父,滿臉羞慚,叫了一聲:「師父!」都低下了頭不敢抬起。

  他兄弟倆貪功冒進,不告而行,闖出這樣一個大亂子,郭靖本來十分惱怒,但見他二人衣衫凌亂,身有血污,顯是經過一番劇鬥才失手被擒,又見二人給綁得如此狼狽,不禁由怒轉憐,心想他二人雖然冒失,卻也是一片為國為民之心,溫言說道:「武學之士,一生之中必受無數折磨、不少挫敗,那也算不了甚麼。」

  忽必烈假意責怪左右,斥道:「我命你們好好款待兩位武爺,怎地竟如此無禮?快快鬆綁。」左右連聲稱是,伸手去解二人綁縛。但那牛筋綁縛之後,再澆水淋濕,深陷肌膚,一時解不下來。郭靖走下座去,拉住武敦儒胸前的牛筋兩端,輕輕往外一分,波的一響,牛筋登時崩斷,跟著又扯斷了武修文身上的綁縛。這一手功夫瞧來輕描淡寫,殊不足道,其實卻非極深厚的內功莫辦。瀟湘子、尼摩星、尹克西等相互望了一眼,均暗讚他武功了得。忽必烈道:「快取酒來,給兩位武爺賠罪。」

  郭靖心下盤算:今日此行,決不能善罷,少時定有一番惡戰,二武若不早走,不免要分心照顧,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,朗聲道:「小徒冒昧無狀,承王爺及各位教誨,兄弟這裏謝過了。」轉頭向武氏兄弟道:「你們先回去告知師母,說我會見故人之子,略述契闊,稍待即歸。」武修文道:「師父,你……」他昨晚行刺不成,為瀟湘子所擒,知道敵營中果然高手如雲,不由得耽心郭靖的安危。郭靖將手一揮,道:「快些走罷!你們稟報呂安撫,請他嚴守城關,不論有何變故,總之不可開城,以防敵軍偷襲。」這幾句話說得神威凜然,要叫忽必烈等人知道,即令自己有何不測,襄陽城決不降敵。

  武氏兄弟見師父親自涉險相救,又是感激,又是自悔,當下不敢多言,拜別師父,自行回城。

  忽必烈笑道:「兩位賢徒前來行刺小姪,郭叔父諒必不知。」郭靖點頭道:「我事先未及知悉,小兒輩不知天高地厚,胡鬧得緊。」忽必烈道:「是啊,想我與郭叔父相交三世,郭叔父念及故人之情,必不出此。」郭靖正色道:「那卻不然,公義當前,私交為輕。昔日拖雷安答領軍來攻青州,我曾起意行刺義兄,以退敵軍,適逢成吉思汗病重,蒙古軍退,這才全了我金蘭之義。古人大義滅親,親尚可滅,何況友朋?」

  這幾句話侃侃而談,國師、尹克西等均相顧變色。楊過胸口一震,心道:「是了,刺殺義兄義弟,原是他的拿手好戲,不知我父當年有何失誤,致遭他毒手。郭靖啊郭靖,豈難道你一生之中,從未做過甚麼錯事麼?」想到此處,一股怨毒又在胸中漸漸升起。

  忽必烈卻全無慍色,含笑道:「既然如此,郭叔父何以又說兩位賢徒胡鬧?」郭靖道:「想他二人學藝未成,不自量力,貿然行刺,豈能成功?他二人失陷不打緊,卻教你多了一層防備之心,後人再來行刺,那更加不易了。」忽必烈哈哈大笑,心想:「久聞郭靖忠厚質樸,口齒遲鈍,那知他辭鋒竟極為銳利。」其實郭靖只是心中想到甚麼,口中便說甚麼,只因心中想得通達,言辭便顯凌厲。國師等見他孤身一人,不攜兵刃,赤手空拳而在蒙古千軍萬馬之中,竟毫無懼色,這股氣概便非己所能及,無不欽服。

  忽必烈見郭靖器宇軒昂,不自禁的喜愛,心想若能將此人羅致麾下,勝於得了十座襄陽城,說道:「郭叔父,趙宋無道,君昏民困,奸佞當朝,忠良含冤,我這話可不錯罷!」郭靖道:「不錯,淳祐皇帝乃無道昏君,宰相賈似道是個大大的奸臣。」眾人又都一怔,萬料不到他竟會直言指斥宋朝君臣。忽必烈道:「是啊,郭叔父是當世大大的英雄好漢,卻又何苦為昏君奸臣賣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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