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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七


  不到一頓飯功夫,楊過已負著裘千尺到了峰下,回頭看綠萼時,她還在山腰之中,等了良久,她才奔到山腳,已然嬌喘細細,額頭見汗。

  三人悄悄繞到莊後,綠萼不敢進莊,向鄰家去借了衣服自己穿上,為母親借了葛衫蒲扇,又借了件男子的長袍給楊過穿上。鄰家素來對她尊敬,借物全無難處。裘千尺戴上人皮面具,穿了葛衫,手持蒲扇,由楊過與綠萼左右扶持,走向莊門。

  ***

  進門之際,三人心中都思潮起伏。裘千尺一離十餘年,此時舊地重來,更加感慨萬千。但見莊門口點起大紅燈籠,一眼望進去盡是綵綢喜帳,大廳中傳出鼓樂之聲。眾家丁見到裘千尺與楊過均感愕然,但見有綠萼陪同在側,不敢多有言語。

  三人直闖進廳,只見賀客滿堂,大都是絕情谷中水仙莊的四鄰。公孫止全身吉服,站在左首。右首的新娘鳳冠霞帔,面目雖不可見,但身材苗條,自是小龍女了。

  天井中火光連閃,砰砰砰三聲,放了三個響銃。贊禮人唱道:「吉時已到,新人同拜天地!」

  裘千尺哈哈大笑,只震得燭影搖動,屋瓦齊動,朗聲說道:「新人同拜天地,舊人那便如何?」她手足筋絡雖斷,內功卻絲毫未失,在石窟中心無旁騖,日夜勤修苦練,十四年的修練倒抵得旁人二十八年有餘,這兩句話喝將出來,各人耳中嗡嗡作響,眼前一暗,廳上紅燭竟自熄滅了十餘枝。

  眾人吃了一驚,一齊回過頭來。公孫止聽了喝聲,本已大感驚詫,眼見楊過與女兒安然無恙,站在這蒙面客身側,更愕然不安,喝道:「尊駕何人?」

  裘千尺逼緊嗓子,冷笑道:「我和你誼屬至親,你假裝不認得我麼?」她說這兩句話之時氣運丹田,雖聲音不響,但遠遠傳了出去。絕情谷四周皆山,過不多時,四下裏回聲鳴響,只聽得「不認得我麼?不認得我麼?」的聲音紛至沓來。

  金輪國師、瀟湘子、尹西克等均在旁觀禮,聽了裘千尺的話聲,知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,無不群相矚目。

  公孫止見此人身披葛衫、手搖蒲扇,正與前妻所說妻舅裘千仞的打扮相似,內功又如此了得,但容貌詭異,倒似是周伯通先前所假扮的瀟湘子,其中定大有蹊蹺,心下暗自戒備,冷冷的道:「我與尊駕素不相識,說甚麼誼屬至親,豈不可笑?」

  尹克西熟知武林掌故,見了裘千尺的葛衫蒲扇,心念一動,問道:「閣下莫非是鐵掌水上飄裘老前輩麼?」裘千尺哈哈一笑,將蒲扇搖了幾搖,說道:「我只道世上識得老朽之人都死光了,原來還賸著一位。」

  公孫止不動聲色,說道:「尊駕當真是裘千仞?只怕是個冒名頂替的無恥之徒。」裘千尺吃了一驚,心道:「這賊殺才恁地機靈,怎知我不是?」想不透他從何處看出破綻,當下微微冷笑,卻不回答。

  楊過不再理會他夫妻倆如何搗鬼,搶到小龍女身邊,右手握著絕情丹,左手揭去罩在臉上的紅巾,叫道:「姑姑,張開嘴來。」小龍女乍見楊過,心中怦的一跳,驚喜交集,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果然好了。」她此時早知公孫止心腸歹毒,行止戾狠,所以答允與他成婚,全是為了要救楊過一命,見他突然到來,還道公孫止言而有信,已治好了他所中劇毒。楊過手一伸,將那絕情丹送入她口內,說道:「快吞下!」小龍女也不知是甚麼東西,依言吞入肚內,頃刻間便覺一股涼意直透丹田。

  這時廳上亂成一團,公孫止見楊過又來搗亂,欲待制止,卻又忌憚這蒙面怪客,不知是否真是妻舅鐵掌水上飄裘千仞,一時不敢發作。

  楊過將小龍女頭上的鳳冠霞帔扯得粉碎,挽著她手臂退在一旁,說道:「姑姑,這賊谷主有苦頭吃了,咱們瞧熱鬧罷。」小龍女心中一片混亂,偎依在楊過身上,不知說甚麼好。麻光佐見楊過突然到來,心中說不出的喜歡,上前問長問短,囉唆不清,那去理會楊過與小龍女實不喜旁人前來打擾。

  尹克西素聞裘千仞二十年前威震大江南北,是個了不起的人物,又聽他一笑一喝,山谷鳴響,內功極是深厚,有心結納,於是上前一揖,笑道:「今日是公孫谷主大喜之期,裘老前輩也趕來喝一杯喜酒麼?」裘千尺指著公孫止道:「閣下可知他是我甚麼人?」尹克西道:「這倒不知,卻要請教。」裘千尺道:「你要他自己說。」

  公孫止又問一句:「尊駕當真是鐵掌水上飄?這倒奇了!」雙手一拍,向一名綠衫弟子道:「去書房將東邊架上的拜盒取來。」綠萼六神無主,順手端過一張椅子,讓母親坐下。公孫止暗暗奇怪:「她與那姓楊的小子摔入鱷魚潭中,怎地居然不死?」

  片刻之間,那弟子將拜盒呈上,公孫止打了開來,取出一信,冷冷的道:「十年之前,我曾接到裘千仞的一通書信,倘若尊駕真是裘千仞。那麼這封信便是假了。」裘千尺吃了一驚,心想:「二哥和我反目以來,從來不通音問,怎麼忽然有書信到來?卻不知信中說些甚麼?」大聲道:「我幾時寫過甚麼書信給你?當真是胡說八道。」

  公孫止聽了她說話的腔調,忽地記起一個人來,猛吃一驚,背心上登時出了一陣冷汗,但隨即心想:「不對,不對,她死在地底石窟之中,這時候早就爛得只賸一堆白骨。可是這人究竟是誰?」當下打開書信,朗聲誦讀:

  「止弟尺妹均鑒:自大哥於鐵掌峰上命喪郭靖、黃蓉之手……」

  裘千尺聽了這第一句話,不禁又悲又痛,喝道:「甚麼?誰說我大哥死了?」她生平與裘千丈兄妹之情最篤,忽聽到他的死訊,全身發顫,聲音也變了。她本來氣發丹田,話聲中難分男女,此時深情流露,「誰說我大哥死了」這句話中,顯出了女子聲氣。

  公孫止聽出眼前之人竟是女子,又聽他說「我大哥」三字,內心深處驚恐更甚,但自更斷定此人絕非裘千仞,當下繼續讀信:

  「……愚兄深愧數十年來,甚虧友于之道,以至手足失和,罪皆在愚兄也。中夜自思,惡行無窮,又豈僅獲罪於大哥賢妹而已?比者華山二次論劍,愚兄得蒙一燈大師點化,今已放下屠刀,皈依三寶矣。修持日淺,俗緣難斷,青燈古佛之旁,亦常憶及兄妹昔日之歡也。臨風懷想,維祝多福。衲子慈恩合什。」

  公孫止一路誦讀,裘千尺只暗暗飲泣,等到那信讀完,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,叫道:「大哥、二哥,你們可知我身受的苦楚啊。」倏地揭下面具,叫道:「公孫止,你還認得我麼?」這一句厲聲斷喝,大廳上又有七八枝燭火熄滅,餘下的也搖晃不定。

  燭光黯淡之中,眾人眼前突地出現一張滿臉慘厲之色的老婦面容,無不大為震驚,誰也不敢開口。廳上寂靜無聲,各人心中怦怦跳動。

  突然之間,站在屋角侍候的一名老僕奔上前來,叫道:「主母,主母,你可沒死啊。」裘千尺點頭道:「張二叔,虧你還記得我。」那老僕極是忠心,見主母無恙,喜不自勝,連連磕頭,叫道:「主母,這才是真正的大喜了。」廳上賀客之中,除了金輪國師等少數幾個外人,其餘都是谷中鄰里,凡是三四十歲以上的大半認得裘千尺,登時七張八嘴,擁上前來問長問短。

  公孫止大聲喝道:「都給我退開!」眾人愕然回首,只見他對裘千尺戟指喝道:「賤人,你怎地又回來了?居然還有面目來見我?」

  綠萼一心盼望父親認錯,與母親重歸於好,那知聽他竟說出這等話來,激動之下,奔到父親跟前,跪在地下,叫道:「爹!媽沒死,沒死啊。你快賠罪,請她原恕了罷!」

  公孫止冷笑道:「請她原恕?我有甚麼不對了?」綠萼道:「你將媽媽幽閉地底石窟之中,讓她苦度十多年時光。爹,你怎對得住她?」公孫止冷然道:「是她先下手害我,你可知道?她將我推在情花叢中,叫我身受千針萬刺之苦,你可知道?她將解藥浸在砒霜液中,叫我服了也死,不服也死,你可知道?她還逼我手刃……手刃一個我心愛之人,你可知道?」綠萼哭道:「女兒都知道,那是柔兒。」

  公孫止已有十餘年沒聽人提起這名字,這時不禁臉色大變,抬頭向天,喃喃的道:「不錯,是柔兒,是柔兒!」手指裘千尺,惡狠狠的道:「就……就是這個狠心毒辣的賤人,逼得我殺了柔兒!」他臉色越來越淒厲,輕輕的叫著:「柔兒……柔兒……」

  楊過心想這對冤孽夫妻都不是好人,自己中毒已深,在這世上已活不了幾日,這幾天中只盼找個人跡不到的所在,與小龍女二人安安靜靜的渡過,那裏有心思去分辨公孫止夫婦的誰是誰非,輕輕拉了拉小龍女衣袖,低聲道:「咱們去罷。」

  小龍女道:「這女人真的是他妻子?她真的給丈夫這麼關了十多年?」她實難相信世上有如此惡毒之人。楊過道:「他夫妻二人是互相報復。」小龍女偏著頭沉吟半晌,低聲道:「這個我就不懂啦。難道這女人也是和我一般,被逼和他成親?」在她想來,二人若非被逼成婚,定然你憐我愛,豈能如此相互殘害?楊過搖頭道:「世上好人少,惡人多,這些人的心思,原也教旁人難以猜測……」

  忽聽公孫止大喝一聲:「滾開!」右腳一抬,綠萼身子飛起,向外撞將出來,顯是給父親踢了一腳。

  她身子去向正是對準了裘千尺的胸膛。裘千尺手足用不得力,只得低頭閃避,但綠萼來勢太快,砰的一響,身子與母親肩頭相碰。裘千尺仰天一交,連人帶椅向後摔出,光禿禿的腦門撞在石柱之上,登時鮮血濺柱,爬不起身。綠萼給父親踢了這一腳,也俯伏在地,昏了過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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