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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九


  ▼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

  楊過一足與水面相觸的一瞬之間,心中一喜,知道性命暫可無礙,否則二人從數十丈高處直墮下來,非死不可。衝力既大,入水也深,但覺不住的往下潛沉,竟似永無止歇。他閉住呼吸,待沉勢一緩,左手抱著綠萼,右手撥水上升,剛鑽出水面吸了口氣,突然鼻中聞到一股腥臭,同時左首水波激盪,似有甚麼巨大水族來襲。

  一個念頭在他心中轉過:「賊谷主將我二人陷在此處,豈有好事?」右手發掌向左猛劈出去,砰的一聲巨響,擊中了甚麼堅硬之物,跟著波濤洶湧,他借著這一掌之勢,已抱著公孫綠萼向右避開。

  他不精水性,所以能在水底支持,純係以內功閉氣所致。此時眼前一片漆黑,只聽得左首和後面擊水之聲甚急,他右掌翻出,突然按到一大片冰涼粗糙之物,似是水族的鱗甲,大吃一驚:「難道世間真有毒龍?」手上使勁,騰身而起,那怪物卻給他按入了水底。他深深吸了口氣,準擬再潛入水中,那知右足竟已踏上了實地,這一下非事先所料,足上使的勁力不對,撞得急了,右腿好不疼痛。

  心喜之餘,腿上疼痛也顧不得了,伸手摸去,原來是深淵之旁的巖石。他只怕怪物繼續襲來,忙抱了綠萼向高處爬去,坐穩之後,驚魂稍定。公孫綠萼吃了好幾口水,人已半暈。楊過讓她伏在自己腿上,緩緩吐水。只聽得巖石上有爬搔之聲,腥臭氣息漸濃,有幾隻怪物從水潭中爬了上來。

  綠萼翻身坐起,摟住了楊過脖子,驚道:「那是甚麼?」楊過道:「別怕,你躲在我身後。」綠萼不動,只摟得他更加緊了,顫聲道:「鱷魚,鱷魚!」

  楊過在桃花島居住之時曾見過不少鱷魚,知道此物兇猛殘忍,尤勝陸上虎狼,當日他與郭芙、武氏兄弟等見到,從來不敢招惹,一向遠而避之,不意今日竟會在這地底深淵之中相遇,坐穩身子,凝神傾聽,從腳步聲中察覺共有三條鱷魚,正一步步爬近。

  綠萼低聲道:「楊大哥,想不到我和你死在一處。」語氣中竟有喜慰之意。楊過笑道:「便是要死,咱們也得先殺幾條鱷魚再說。」

  這時當先一條鱷魚距楊過腳邊已不到一丈,綠萼叫道:「快打!」楊過道:「再等一下。」伸出右足,垂在巖邊,那鱷魚又爬近數尺,張開大口,往他足上狠狠咬落。楊過右足回縮,跟著揮腳踢出,正中鱷魚下顎。那鱷魚一個觔斗翻入淵中,只聽得水聲響動,淵中群鱷一陣騷動,另外兩條鱷魚卻又已爬近。

  楊過雖中情花劇毒,武功絲毫未失,適才這一踢實有數百斤力道,鱷魚皮甲堅硬,踢中鱷魚後足尖隱隱生疼,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游泳自如,心想:「單憑空手,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兇鱷,鬥到後來,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給牠們吃了,如何想個法子,方能將這些鱷魚盡數殺死?」伸手出去想摸塊大石當武器,但巖石上光溜溜的連泥沙也無一粒,只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,忙問:「你身上有佩劍麼?」

  公孫綠萼道:「我身上?」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,只餘下貼身小衣,這時卻偎身於楊過懷中,不由得大羞,登時全身火熱,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。

  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來襲,並未察覺她有何異狀,耳聽得兩頭鱷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,身後又有兩頭,若發掌劈打,原可將之擊落潭中,但轉瞬間又復來攻,於事無補,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,於是蓄勢不發,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,猛地裏雙掌齊發,啪啪兩聲,同時擊在二鱷頭上。鱷魚轉動不靈,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,但皮甲堅厚,只暈了一陣,滑入潭中。就在此時,身後二鱷已然爬到,楊過左足將一鱷踢下巖去,這一腳踢得重了,抱持綠萼不穩,她身子一側,向巖下滑落。

  綠萼驚叫一聲,右手按住巖石,運勁竄上。楊過伸掌在她背心一托,將她救上。這麼一耽擱,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身邊,張開巨口往楊過肩頭咬落。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,雖可躍開閃避,但那巨口的雙顎一合,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,危急中雙手齊出,一手扳住鱷魚的上顎,一手扳住下顎,運起內力,大喝一聲,喀喇一響,鱷魚兩顎從中裂開,登時身死。

  楊過雖扳死兇鱷,卻也已驚得背上全是冷汗。綠萼道:「你沒受傷罷?」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溫柔,又關切,心中微微一動,道:「沒有。」只適才使力太猛,雙臂略覺疼痛。綠萼察覺死鱷身軀躺在巖上,一動也不動,心中欽佩,道:「你空手怎麼將牠弄死的?黑暗中便又瞧得恁地清楚。」楊過道:「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,只要略有微光,便能見物。」他說到姑姑與古墓,不由得一聲長嘆,突然全身劇痛,萬難忍受,不由得縱聲大叫,同時飛足將死鱷踢入潭中。

  兩頭鱷魚正向巖上爬上來,聽到他慘呼之聲,嚇得又躍入水中。

  公孫綠萼忙握住他手臂,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,盼能稍減他的疼痛。楊過自知身中劇毒,縱然不處此危境,也活不了幾日,聽公孫谷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,但疼痛如此難當,只要再挨幾次,終於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,然自己一死之後,綠萼無人救護,豈不慘極,心想:「她所以處此險境,全是為了我。我不論身上如何疼痛,必當支持下去,但願那谷主稍有父女之情,終於回心轉意而將她救回。」心中盤算,一時沒想及小龍女,疼痛登時輕緩,說道:「公孫姑娘,別害怕,我想你爹爹就會來救你上去。他只恨我一人,對你向來鍾愛,此時定然已好生後悔。」

  公孫綠萼垂淚道:「當我媽在世之時,爹爹的確極是愛我。後來我媽死了,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,但他……但他……心中,我知道是不會恨我的。」停了片刻,斗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,說道:「楊大哥,我忽然想起,爹爹一直在怕我。」楊過奇道:「他怕你?那倒奇了。」綠萼道:「是啊,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,似是心中隱瞞著甚麼要緊事情,生怕給我知道了。這些年來,他總是儘量避開我,不見我面。」

  他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,雖覺奇怪,但每次念及,總是只道自母親逝世,父親心中悲痛,以至性情改變,但這次她摔入鱷潭,卻明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。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,自是打開翻板的機關。若說父親心恨楊過,要將他置之死地,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,只須不加施救,便難活命,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,其勢已萬難脫險,然則父親何以將自己也推入潭中?這一掌之推,那裏還有絲毫父女之情?這決非盛怒之下一時失手,其中必定包藏了陰謀禍心。她越想越難過,但心中也越加明白。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不解,只是拿「行為怪僻」四字來解釋,此時想來,顯然全是從一個「怕」字而起,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,卻萬萬猜想不透。

  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,群鱷正自分嚼死鱷,一時不再向巖上攻來。楊過見她呆呆出神,問道:「是不是你父親有甚隱事,給你無意之中撞見了?」綠萼搖頭道:「沒有啊。爹爹行為端方,處事公正,谷中大小人等都對他極為敬重。今日他如此對你確是不該,但以往從未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。」楊過不知絕情谷中過去情事,自難代她猜測。

  鱷潭深處地底,寒似冰窟,二人身上水濕,更加涼氣透骨。楊過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,對這一點寒冷毫不在意,綠萼卻已不住顫抖,偎在楊過懷中求暖。楊過知她怕冷,左臂稍稍用力,將她摟在懷裏,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,定然又難過又害怕,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,但見潭中群鱷爭食,巨口利齒,神態猙獰可怖,於是笑道:「公孫姑娘,今日你我一齊死了,你來世想轉生變作甚麼東西?似這般難看的鱷魚,我是說甚麼也不變的。」

  綠萼微微一笑,道:「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罷,又美又香,人人見了都愛。」楊過笑道:「要說變水仙花,也只有你這等人才方配。若是我啊,不是變作喇叭花,便是牛屎菊。」綠萼笑道:「倘若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,你變不變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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