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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小龍女很是開心,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,說道:「是啊,出來幹麼?外邊的人都壞得很。」黃蓉道:「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蕩,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,難道不氣悶麼?」小龍女笑道:「有我陪著他,怎會氣悶?」黃蓉嘆道:「初時自是不會氣悶。但多過得幾年,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,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,就會煩惱了。」

  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,聽了這幾句話,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,道:「我問過兒去,我不跟你說了。」說著走出房去。

  黃蓉見她美麗的臉龐上突然掠過一層陰影,自己適才的說話實是傷了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之心,登時頗為後悔,但轉念又想,自己見得事多,自不同兩個少年男女的一廂情願,這番忠言縱然逆耳,卻是深具苦心,心想:「不知過兒怎麼說?」於是悄悄走到楊過窗下,要聽聽二人對答之言。

  只聽小龍女問道:「過兒,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,會煩惱麼?會生厭麼?」楊過道:「你又問我幹麼?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。咱兩個直到老了、頭髮都白了、牙齒跌落了,也仍歡歡喜喜的廝守不離。」這幾句話情辭真摯,十分懇切。小龍女聽著,心中感動,不由得痴了,過了半晌,才道:「是啊,我也是這樣。」從囊中取出根繩子,橫掛室中,說道:「睡罷!」楊過道:「郭伯母說,今晚你跟她母女倆睡一間房,我跟武氏兄弟倆睡一間房。」小龍女道:「不!為甚麼要那兩個男人來陪你?我要和你睡在一起。」說著舉手一揮,將油燈滅了。

  黃蓉在窗外聽了這幾句話,心下大駭:「她師徒倆果然已做了苟且之事,那道士趙志敬的話並非虛假。」

  她想兩個少年男女同床而睡,不便在外偷聽,正待要走,突見室內白影一閃,有人凌空橫臥,晃了幾下,隨即不動了。黃蓉大奇,借著映入室內的月光看去。只見小龍女橫臥在一根繩上,楊過卻睡在炕上。二人雖然同室,卻相守以禮。黃蓉俏立庭中,只覺這二人所作所為大異常人,是非實所難言。

  她悄立良久,正待回房安寢,忽聽腳步聲響,郭芙與武氏兄弟從外邊回來。黃蓉道:「敦兒、修兒,你哥兒倆另外去要間房,不跟楊家哥哥一房睡罷。」武氏兄弟答應了。郭芙卻問:「媽,為甚麼?」黃蓉道:「不關你事。」武修文笑道:「我知道為甚麼。他二人師不師、徒不徒,狗男女作一房睡。」黃蓉板臉斥道:「修兒,你不乾不淨的說甚麼?」武敦儒道:「師娘你也忒好,這樣的人理他幹麼?我是決不跟他說話的。」郭芙道:「今兒他二人救了咱們,那可是一件大恩。」武修文道:「哼,我倒寧可教金輪國師殺了,好過受這些畜生一般之人的恩惠。」黃蓉怫然不悅,道:「別多說了,快去睡罷。」

  這一番話楊過與小龍女隔窗都聽得明白。楊過自幼與武氏兄弟不和,當下一笑而已,並不在意。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:「幹麼過兒和我好,他就成了畜生、狗男女?」思來想去難以明白,半夜裏叫醒楊過,問道:「過兒,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。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,多過得幾年,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?」楊過一怔,半晌不答。小龍女又問:「你若是不能出來,可會煩惱?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,在古墓中時日久了,可會氣悶?」

  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,此刻想來,得與小龍女終身廝守,當真是快活勝過神仙,但在冷冰冰、黑沉沉的古墓之中,縱然住了十年、二十年仍不厭倦,住到三十年呢?四十年呢?順口說一句「決不氣悶」,原自容易,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,從來沒半點虛假,沉吟片刻,道:「姑姑,要是咱們氣悶了、厭煩了,那便一同出來便是。」

  小龍女嗯了一聲,不再言語,心想:「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。將來他終究會氣悶,要出墓來,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,他做人有何樂趣?我和他好,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他?想來我是個壞女子了。我喜歡他、疼愛他,要了我的性命也行。可是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,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。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,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媳婦,自必為此了。」反覆思量良久,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,沉睡正酣,於是輕輕下地,走到炕邊,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,中心栗六,柔腸百轉,不禁掉下淚來。

  ***

  次晨楊過醒轉,只覺肩頭濕了一片,微覺奇怪,見小龍女不在室中,坐起身來,卻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十二個字道:

  「你自己保重,記著我時別傷心。」

  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,呆在當地,不知所措,但見桌面上淚水點點,兀自未乾,自己肩頭所濕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。他神智昏亂,推窗躍出,大叫:「姑姑,姑姑!」

  店小二上來侍候。楊過問他那白衣女客何時動身,向何方而去。店小二瞠目不知所對。楊過心知此刻時機稍縱即逝,要是今日尋她不著,只怕日後難有相會之時,奔到馬廄中牽出瘦馬,一躍而上。郭芙正從房中出來,叫道:「你去那裏?」楊過聽而不聞,沿大路縱馬向北急馳,不多時已奔出了數十里地。他一路上大叫:「姑姑,姑姑!」卻那裏有小龍女的人影?

  又奔一陣,只見金輪國師一行人騎在馬上,正向西行。眾人見他孤身一騎,均感錯愕。國師提韁催馬,向他馳來。楊過未帶兵刃,斗逢大敵,自是十分凶險,但他此時心中所思,只是小龍女到了何處,自身安危渾沒念及,眼見國師拍馬過來,反而勒轉馬頭,迎了上去,問道:「你見到我師父麼?」國師見他並不逃走,已自奇怪,聽了他問這句話,更是一愕,隨口答道:「沒見啊,她沒跟你在一起麼?」

  二人一問一答,均出倉卒,未經思索,但頃刻之間,便都想到楊過一人落單,就非國師敵手。二人眼光一對,胸中已自了然。楊過雙腿一夾,金輪國師已伸手來抓。但瘦馬神駿非凡,猶似疾風般急掠而過。國師催馬急趕,楊過一人一騎早已遠在里許之外,再難追上。國師心念動處,勒馬不追,尋思:「他師徒分散,我更有何懼?黃幫主如尚未遠去,嘿嘿……」當即率領徒眾,向來路馳回。

  楊過一陣狂奔,數十里內訪不到小龍女的半點蹤跡,但覺胸間熱血上湧,昏昏沉沉,竟險些暈倒在馬背之上,心中悲苦:「姑姑何以又捨我而去?我怎麼又得罪她啦?她離去之時流了不少眼淚,那自非惱我。」忽然想起:「啊,是了,定是我說在古墓之中日久會厭,她只道我不願與她長相廝守。」想到此處,眼前登見光明:「她回到古墓去啦,我跟去陪著她便是。」不由得破涕為笑,在馬背上連翻了幾個觔斗。

  適才縱馬疾馳,不辨東西南北,定下神來,認明方向,勒轉馬頭,向終南山而去。一路上越想越覺所料不錯,倒將傷懷懸想之情去了九分,放開喉嚨,唱起山歌來。

  過午後在路邊一家小店中打尖,吃完麵條,出來之時匆匆未攜銀兩,覷那店主人不防,躍上馬背,急奔而逃,只聽店主人遠遠在後叫罵,卻那裏奈何得了他?不禁暗自好笑。行到申牌時分,只見前面黑壓壓一片大樹林,林中隱隱傳出呼叱喝罵之聲。他心中微驚,側耳聽去,卻是金輪國師與郭芙的聲音。

  他心知不妙,躍下馬背,把韁繩在轡頭上一擱,隱身樹後,悄步尋聲過去探索,走了十餘丈,望見樹林深處的亂石堆中,黃蓉母女、武氏兄弟四人正與金輪國師一行拒敵。但見武氏兄弟臉上衣上都是血漬,黃蓉、郭芙頭髮散亂,神情甚是狼狽,看來若非國師要拿活口,只怕四人都早已喪生於他鐵輪之下。

  楊過瞧了片刻,心想:「姑姑不在此間,我若上去相助,枉自送了性命。這便如何是好?可有甚麼法兒能救得郭伯母?」忽見國師揮輪砸出,黃蓉無力硬架,便在一堆亂石之後一縮。國師在亂石外轉來轉去,竟然攻不到她身前。楊過大奇,再看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也倚賴亂石避難,危急中只須躲到石後,達爾巴諸人就須遠兜圈子,方能追及,那時郭芙等又已躲到了另一堆亂石之後。楊過詫異之極,見這幾堆平平無奇的亂石居然有此妙用,實不可思議,看來黃蓉等雖危實安,只沒法脫出亂石陣逃走而已。

  國師久攻不下,雖打傷了武氏兄弟,但傷非致命,己方倒有一名武士為郭芙刺死,眼見黃蓉所堆的這許多亂石大有古怪,須得推究出其中奧妙,方能擒獲四人。他自負才智過人,反正這幾人說甚麼也逃不脫自己掌握,待想通了亂石陣的布局,大踏步闖進陣中,手到擒來,方顯本事。左手一揮,約退諸人,自己也退開丈餘,望著亂石陣暗自凝思。大凡行兵布陣,脫不了太極兩儀、五行八卦的變化,國師精通奇門妙術,心想這亂石陣雖怪,總也不離五行生剋的道理。那知他怔怔的看了半天,剛似瞧出了一點端倪,略加深究,卻又全盤不對,左翼對了,右翼生變,想通了陣法的前鋒,其後尾卻又難以索解,不禁呆在當地,驚佩無已。他文武全才,實是當世出類拔萃的人物,眼前既遇難題,務要憑一己才智破解,方遂心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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