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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七


  武氏兄弟在旁觀鬥,見朱師叔的一陽指法變幻無窮,均大為欽服,暗想:「朱師叔功力如此深厚強勁,化而為書法,其中又尚能有這許多奧妙變化,我不知何日方能學到如他一般。」一個叫:「哥哥!」一個叫:「兄弟!」兩人一般的心思,都要出言讚佩師叔武功,忽聽得朱子柳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急忙回頭,但見他已仰天跌倒。

  這一下變起倉卒,人人都大吃一驚。原來霍都不支跪地,朱子柳心想自己以一陽指法點中他穴道,這與尋常點穴法全然不同,旁人須難解救,伸手在他脅下按了幾下,運氣解開他被封的穴道。不料霍都穴道甫解,殺機陡生,口裏微微呻吟,尚未站直,右手拇指一按扇柄機括,四枚毒釘從扇骨中飛出,盡數釘在朱子柳身上。本來高手比武,既見輸贏,便決不能再行動手,大廳上眾目睽睽,怎料得到他會突施暗算?霍都若在比武之際發射暗器,扇骨藏釘雖然巧妙,卻也決計傷害不了對方;此時朱子柳解他穴道,與他相距不過尺許,而且好心相救,決想不到對方會以怨報德,忽施暗算,這暗器貼身陡發,武功再高,亦難閃避。四枚釘上餵以蒙古雪山所產劇毒,朱子柳一中毒釘,立時全身痛癢難當,難以站立。

  群雄驚怒交集,紛紛戟指霍都,斥他卑鄙無恥。霍都笑道:「小王反敗為勝,又有甚麼恥不恥?咱們比武之先,又沒言明不得使用暗器。這位朱兄若用暗器先打中小王,那我也只有認命罷啦。」眾人雖覺他強詞奪理,一時也難駁斥,但仍斥罵不休。

  郭靖搶出抱起朱子柳,但見四枚小釘分釘他胸口,又見他臉上神情古怪,知暗器上毒藥怪異,忙伸指先點了他三處大穴,使得血行遲緩、經脈閉塞,毒氣不致散行入心,問黃蓉道:「怎麼辦?」黃蓉皺眉不語,料知要解此毒,定須霍都或金輪國師親自用藥,但如何奪到解藥,一時彷徨無計。

  點蒼漁隱見師弟中毒深重,又擔憂,又憤怒,拉起袍角在衣帶中一塞,就要奔出去和霍都交手。黃蓉思慮比武的通盤大計,心想:「對方已勝一場,漁人師兄出馬,對方達爾巴應戰,我們並無勝算。」忙道:「師兄且慢!」點蒼漁隱問道:「怎麼?」饒是黃蓉智謀百出,卻也答不出話來,頭一場既已輸了,此後兩場就甚難處。

  霍都使狡計勝了朱子柳,站在廳口洋洋自得,遊目四顧,大有不可一世之概,一瞥眼間,見小龍女與楊過並肩坐在石礎之上,拉著手娓娓深談,對自己這場勝利竟是視若無睹,不由得心頭火起,伸扇指著楊過喝道:「小畜生,站起來。」

  楊過全神貫注在小龍女身上,但覺天下雖大,再無一事能分他之心,因之適才霍都與朱子柳鬥得天翻地覆,他竟視而不見、聽而不聞。他與小龍女同在古墓數年,實不知自己對她已刻骨銘心、生死以之。當日小龍女問他是否要自己做他妻子,只因突然而發,他心中從未膽敢想過此事,竟愕然不知所對,事後小龍女影蹤不見,他在心中已不知說了幾千百遍:「我要的,我自然要的。寧可我立時死了,也要姑姑做我媳婦。」

  他與小龍女之間的情意,兩人都是不知不覺而萌發,及至相別,這才蓬蓬勃勃的不可抑制。楊過固然天不怕、地不怕,而小龍女於世俗禮法半點不知,只道我欲愛則愛,我欲喜則喜,又與旁人何干?因此上一個不理,一個不懂,二人竟在千人圍觀之間、惡鬥劇戰之場,執手而語,情致纏綿。

  楊過心情激動,說道:「我叫你慣了,嘴裏仍叫你『姑姑』,心裏卻叫你『媳婦兒』。」小龍女微笑道:「好的,沒人的時候,你可以叫我『媳婦兒』。嗯,媳婦兒,媳婦兒,我愛你這麼叫我。」楊過道:「那你一生一世都要做我媳婦兒。」小龍女道:「這個自然。難道只做三天、四天就不做嗎?我不成,你也不可以,你要永遠是我的老公,不准你變心。」楊過道:「我當然永遠永遠不變心、不負心。李師伯挑撥造謠,老想騙得你傷心,你別信她的。」小龍女點點頭,斬釘截鐵的道:「嗯,她是個壞女人!」

  霍都又罵了一聲,楊過仍沒聽見。霍都更欲斥責,只聽金輪國師吩咐道:「我方已勝了一場,可接著再鬥第二場。」霍都向楊過狠狠瞪了一眼,退回席間,大聲說道:「敝方勝了一場,第二場由我二師兄達爾巴出手,貴方那一位英雄出來指教?」

  ***

  達爾巴從大紅袈裟下取出一件兵器,走到廳中。眾人見到他的兵刃,都暗暗心驚,原來那是一柄又粗又長的金杵。這金剛降魔杵向為密教中護法尊者所用,藏僧、蒙僧以此為兵刃的本亦常有,但達爾巴這降魔杵長達四尺,杵頭碗口粗細,杵身金光閃閃,似是以黃金混和鋼鐵所鑄,或是鋼杵外有幾層黃金,一望而知甚是沉重。

  他來到廳中,向群雄合什行禮,舉手將金杵往上高拋。金杵落將下來,砰的一聲,把廳上兩塊青花大磚打得粉碎,杵身陷入泥中,深逾一尺。這一下先聲奪人,此杵之重可知,瞧他又乾又瘦的一個和尚,居然使得動此杵,則武功膂力又可想而知。

  黃蓉心想:「靖哥哥自能制服這莽和尚,但第三場那國師出手,我方無人能擋,這場比武是輸定了。說不得,我勉力用巧勁鬥他一鬥。」一提打狗棒,說道:「我出手罷!」郭靖大驚,忙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。你身子不適,怎能與人動手?」黃蓉也覺並無把握取勝,但若輸了這一場,第三場便不用比了,正躇躊間,點蒼漁隱叫道:「黃幫主,讓我去會這惡僧。」他見師弟中毒後麻癢難當的慘狀,心急如焚,急欲報仇。黃蓉也苦無善策,心想:「眼下只有力拚,若他勝得蒙僧,靖哥哥再以硬碰硬,與那國師分個高下便了。」於是說道:「師兄請小心了。」

  武氏兄弟搬過師伯所用的兩柄鐵槳呈上。點蒼漁隱挾在脅下,走到廳中。他雙眼火紅,繞著達爾巴走了一圈。達爾巴莫名其妙,見他打圈,便跟著轉身。點蒼漁隱猛然大喝一聲,兩手分執雙槳,往他頭頂直劈下去。達爾巴伸手拔起地下降魔杵招架,槳杵相交,噹的一聲大響,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發響。兩人虎口都是隱隱發痛,均知對方力大,各自向後躍開。達爾巴說了一句蒙古語,漁隱卻用大理的擺夷語罵他。二人誰也不懂,突然間欺近身去,槳杵齊發,又是金鐵交鳴的一聲大響。

  這番惡鬥,再不似朱子柳與霍都比武時那般瀟灑斯文。二人銅缸對鐵甕,大力拚大力,各以上乘外門硬功相抗,杵槳生風,旁觀眾人盡皆駭然。

  點蒼漁隱膂力本就極大,在湘西侍奉一燈大師隱居之時,日日以鐵槳划舟,逆溯激流而上,雙臂更是練得筋骨似鐵。他是一燈的大弟子,在師門親炙最久,四大弟子中向來武功第一,只是他天資較差,內功不及朱子柳,但外門硬功卻厲害之極。此時與達爾巴硬拚外功,正是用其所長,但見他雙槳飛舞,直上直下的強攻。兩柄鐵槳每一柄都有五十來斤重,他卻舉重若輕,與常人揮舞幾斤重的刀劍一般靈便。

  達爾巴向來自負膂力無雙,不料在中原竟遇到這樣一位神力將軍,對方不但力大,招數更為精妙,當下全力使動金剛杵。杵對槳,槳對杵,兩人均是攻多守少。

  當朱子柳與霍都比武之時,廳上觀戰的群雄均已避招散開,此刻三般重兵刃交相拚鬥,別說勁風難擋,即是槳杵相撞時所發出的巨聲也令人甚難忍受。眾人多數掩耳而觀。燭光照耀之下,黃金杵化成一道金光,鑌鐵槳幻為兩條黑氣,交相纏繞。

  這一場好鬥,多數人平生未見。更凶險的情景固非沒有,但高手比拚內功,內裏緊迫異常,外表看來卻甚平淡。至於拳腳兵刃的招數拆解,則巧妙固有過之,狠猛卻又大為不及。世上如點蒼漁隱這般神力之人已極罕有,再要兩個膂力相若,功力相近之人碰在一起如此惡鬥,更加難遇難見了。

  郭靖與黃蓉都看得滿手是汗。郭靖道:「蓉兒,你瞧咱們能勝麼?」黃蓉道:「現下還瞧不出來。」其實郭靖何嘗不知一時之間勝負難分,但盼妻子說一句「漁隱可勝」,心中就大為安慰。

  再拆數十招,兩人力氣絲毫不衰,反而精神彌長。點蒼漁隱雙槳交攻,口中吆喝助威。達爾巴問道:「你說甚麼?」他說的是蒙語,漁隱那裏懂得,也問:「你說甚麼?」達爾巴自也不懂。兩人便即各自亂罵狠鬥,只打得廳上桌椅木片橫飛。眾人耽心他們一個不留神打中了柱子,只怕整座大廳都會塌將下來。

  金輪國師和霍都也是暗暗心驚,看來如此惡鬥下去,達爾巴縱然得勝,也必脫力重傷,但激戰方酣,怎能停止?

  兩人跳盪縱躍,大呼鏖戰,黃光黑氣將燭光逼得也暗了下來,猛然間震天價一聲大響,兩人同聲大喝,一齊跳開,原來漁隱右手鐵槳和金杵硬拚一招,二人各使全力,鐵槳槳柄較細,不及金杵堅牢,竟爾斷為兩截。槳片飛開,噹的一聲,跌在小龍女身前。

  小龍女正與楊過說得出神,毫沒留意,槳片砸在磚地上,砸碎了磚塊,一小塊磚片跳了起來,撞在她左腳腳趾上,她「哎喲」一聲,跳了起來。她這一呼痛,楊過方才驚覺,忙問:「你受傷了麼?」小龍女撫著腳趾,臉現痛楚神色。

  楊過大怒,又心生憐惜,先一把摟住小龍女,防備再有人傷她,再轉頭尋找是誰投來這塊鐵板砸碎磚塊,打痛了姑姑,見點蒼漁隱右手拿著斷槳,正與達爾巴爭執,要以單槳與他再鬥。達爾巴不住搖頭,他知敵人力氣功夫和自己半斤八兩,若再比武,也是難勝,既在兵刃上佔了便宜,這場比武就算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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