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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三


  他在兩人屍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,每過一日,指望便少了一分,但見兩屍臉上變色,出現黑斑,才知當真死去,當下大哭一場,在洞側並排挖了兩個坑,將兩位武林奇人葬了。洪七公的酒葫蘆,以及兩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。見二老當日惡鬥時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結成了堅冰,足印猶在,軀體卻已沒入黃土。楊過踏在足印之中,回思當日情景,不禁又傷心。又想如二老這般驚世駭俗的武功,到頭來卻要我這不齒於人的小子掩埋,甚麼榮名,甚麼威風,也不過是大夢一場罷了。

  他欽服二老武功神妙,葬罷二老後,回思二人諸般奇招神功,一招招的試演習練,在巖洞中又多耽了二十餘天,直把二人的高明武功盡數記在心中,試招無誤,但二老的高明內功卻無法照學,也只得罷了。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頭,這才離去,心想:「義父雖然了得,終究是遜於洪老前輩一籌。那打狗棒法的最後一招『天下無狗』精妙無比,義父必得苦思一夜方能拆解,雖然義父的解法也極精妙,但若當真對敵,那容他有細細凝思琢磨的餘裕?當場便即輸了。」嘆息了一陣,覓路往山下而去。

  下山後仍信步而行,心想大地茫茫,就只我孤身一人,任得我四海飄零,待得壽數盡了,隨處躺下也就死了。上山時自傷遭人輕賤,滿腔怒憤。下山時卻覺世事只如浮雲,別人看重也好,輕視也好,於我又有甚麼相干。小小年紀,竟然憤世嫉俗、玩世不恭起來。連對小龍女的刻骨相思,竟似也淡了幾分。

  ***

  不一日來到豫南一處荒野之地,放眼望去,盡是枯樹敗草,朔風肅殺,吹得長草起伏不定,突然間西邊蹄聲隱隱,煙霧揚起,過不多時,數十匹野馬狂奔而東,在里許之外掠過。眼見眾野馬縱馳荒原,自由自在,楊過不自禁的也感心曠神怡,極目平野,奔馬遠去,只覺天地正寬,無拘無礙,正得意間,忽聽身後有馬發聲悲嘶。

  轉過身來,只見一匹黃毛瘦馬拖著一車山柴,沿大路緩緩走來,想是那馬眼見同類有馳騁山野之樂,自己卻勞神苦役,致發悲鳴。那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,四條長腿肌肉盡消,宛似枯柴,毛皮零零落落,生滿了癩子,滿身泥污雜著無數血漬斑斑的鞭傷。一個莽漢坐在車上,嫌那馬走得慢,不住手的揮鞭抽打。

  楊過受人欺侮多了,見這瘦馬如此苦楚,這一鞭鞭猶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,胸口一酸,淚水幾乎欲奪目而出,雙手叉腰,站在路中,怒喝:「兀那漢子,你鞭打這馬幹麼?」那莽漢見一個衣衫襤褸、化子模樣的少年攔路,舉起馬鞭喝道:「快讓路,不要小命了麼?」說著鞭子揮落,又重重打在馬背上。楊過大怒,叫道:「你再打馬,我殺了你。」那莽漢哈哈大笑,揮鞭往楊過頭上抽來。

  楊過來手奪過,倒轉馬鞭,吧的一聲,揮鞭在空中打了個圈子,捲住了莽漢頭頸,一把拉下馬來,夾頭夾臉的抽打了他一頓。

  那瘦馬模樣雖醜,卻似甚有靈性,見莽漢遭打,縱聲歡嘶,伸頭過來在楊過腿上挨挨擦擦,甚是親熱。楊過拉斷了牠拉車的挽索,拍拍馬背,指著遠處馬群奔過後所留下的煙塵,說道:「你自己去罷,再也沒人欺侮你了。」

  那馬前足人立,長嘶一聲,向前直奔。但這馬身子虛弱,又挨餓久了,突然疾馳,便即脫力,只奔出十餘丈,前腿一軟,跪倒在地。楊過見著不忍,跑過去托住馬腹,喝一聲:「起!」將馬托了起來。那莽漢見他如此神力,只嚇得連大車山柴也不敢要了,爬起身來,撒腿就跑,直奔到半里之外,這才大叫:「有強人哪!搶馬哪!搶柴哪!」

  楊過覺得好笑,扯了些青草餵那瘦馬。眼見此馬遭逢坎坷,不禁大起同病相憐之心,撫著馬背說:「馬啊,馬啊,以後你隨著我便了。」牽著韁繩慢慢走到市鎮,買些料豆麥子餵馬吃了個飽。第二日見瘦馬精神健旺,這才騎了緩緩而行。

  這匹癩馬初時腳步蹣跚,不是失蹄,就是打蹶,那知越走越好,七八日後食料充足、精力充沛,竟步履如飛。楊過說不出的喜歡,加意餵養。

  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,那癩馬忽然走到桌旁,望著鄰座的一碗酒不住鳴嘶,似欲喝酒。楊過好奇心起,叫酒保取過一大碗酒來,放在桌上,在馬頭上撫摸幾下。那馬一口就將一碗酒喝乾了,揚尾踏足,甚是喜悅。楊過覺得有趣,又叫取酒,那馬一連喝了十餘碗,興猶未盡。楊過再叫取酒時,酒保見他衣衫破爛,怕他無錢會鈔,卻推說沒酒了。

  飯後上馬,癩馬乘著酒意,洒開大步,馳得猶如癲了一般,道旁樹木紛紛倒退,迅捷無比。不過尋常駿馬奔馳時又穩又快,這癩馬快是快了,身軀卻是忽高忽低,顛簸起伏,若非楊過一身極高的輕功,卻也騎牠不得。這馬更有一般怪處,只要見到道上有牲口在前,非發足超越不可,不論牛馬騾驢,總要趕過了頭方肯罷休,如遇快馬,超趕時更如捨命相拚一般,風馳電掣,不勝不休。而牠腳力也真了得,不論如何快馬,牠必能勝過。這一副逞強好勝的脾氣,似因生平受盡欺辱而來。楊過心想這匹千里良駒屈於村夫之手,風塵困頓,鬱鬱半生,此時忽得一展駿足,自是要飛揚奔騰了。

  這一副劣脾氣倒與他甚是相投,一人一馬,居然便成了好友一般。他本來情懷鬱悶,途中調馬為樂,究是少年心性,沒幾日便開心起來。自此一路向南,來到淮水之畔。沿路想起調笑陸無雙、戲弄李莫愁師徒之事,在馬上不自禁的好笑。想起小龍女不知身在何處,何日再得和她相會,卻又百轉腸迴,相思纏心。

  ***

  這一日行到正午,一路上不斷遇見化子,瞧那些人的模樣,不少都身負武功,心下琢磨:「難道媳婦兒和丐幫的糾葛尚未了結?又莫非丐幫大集人眾,要跟李莫愁一決雌雄?這熱鬧倒是不可不看。」他對丐幫本來無甚好感,但因欽佩洪七公,不自禁的對丐幫有了親近之意,心想這些叫化子只要不是跟陸無雙為難,就告知他們洪七公逝世的訊息。又行一陣,見路上化子越來越多。眾化子見了楊過,都微感詫異,他衣衫打扮和化子無異,但丐幫幫眾若非當真事在緊急,決不騎馬。楊過也不理會,按轡徐行。

  行到申牌時分,忽聽空中鵰鳴啾啾,兩頭白鵰飛掠而過,向前撲了下去。只聽得一個化子說道:「黃幫主到啦,今晚九成要聚會。」又一個化子道:「不知郭大俠來是不來?」第一個化子道:「他夫婦倆秤不離鉈,鉈不離秤……」瞥眼見楊過勒定了馬聽他們說話,向他瞪了一眼,便住口不說了。

  楊過聽到郭靖與黃蓉的名字,微微一驚,隨即心下冷笑:「從前我在你家吃閒飯,給你們輕賤戲弄,那時我年幼無能,吃了不少苦頭。此刻我以天下為家,還倚靠你們甚麼?」心念一轉:「我不如裝作潦倒不堪,前去投靠,且瞧他們如何待我。」

  於是尋了一個僻靜所在,將頭髮扯得稀亂,在左眼上重重打了一拳,面頰上抓了幾把,左眼登時青腫,臉上多了幾條血痕。他本就衣衫不整,這時更把衣褲再撕得七零八落,在泥塵中打了幾個滾,配上這匹滿身癩瘡的醜馬,果然是一副窮途末路、奄奄欲斃的模樣。裝扮已畢,一蹺一拐的回到大路,馬也不騎了,隨著眾化子而行。他不牽馬韁,那醜馬自行跟在他身後。丐幫中有人打切口問他是否去參與大宴,楊過不懂切口,瞪目不答,只混在化子群中,忽前忽後的走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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