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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〇


  楊過從來沒跟官府打過交道,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學問就是奉承上司,越是精通做官之道的,諂諛之中越不露痕跡。耶律鑄原是遼國人,本來粗野誠樸,遼亡後在蒙古朝裏做官,漸漸也沾染了中國官場的習氣。楊過給他幾句馬屁一拍,心中大喜,翹起拇指讚道:「瞧你不出,倒是個挺有骨氣的漢子。來,我立刻給你治了。」當下用吸鐵石將他肩頭的兩枚玉蜂針吸了出來,再給他在肩頭和掌心敷上解藥。小龍女與楊過若非當真遭逢大敵,所使玉蜂針是只餵極輕微毒藥的那一種。

  陸無雙從未見過玉蜂針,這時見那兩口針細如頭髮,似乎放在水面也浮得起來,心想:「一陣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,卻如何能作為暗器?」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,口中卻道:「使這般陰損暗器,沒點男子氣概,也不怕旁人笑話。」

  楊過笑了笑,卻不理會,向耶律鑄道:「我們兩個,想投靠大人,做你的侍從。」耶律鑄一驚,忙道:「楊英雄說笑話了,有何囑咐,請說便是。」楊過道:「我不說笑話,當真是要做大人的侍從。」耶律鑄心想:「原來這二人想做官,圖個出身。」不由得架子登時大了起來,咳嗽一聲,正色道:「嗯,學了一身武藝,賣與帝皇家,那才是正途啊。」楊過笑道:「這個你又想錯了。我們有個極厲害的仇家對頭,一路在後追趕。咱倆打她不過,想裝成你的侍從,暫時躲她一躲。」耶律鑄好生失望,一張板了起來的臉重又放鬆,陪笑道:「想兩位這等武功,區區仇家,何足道哉。倘若他們人多勢眾,下官招集兵勇,將他們拿來聽憑處置便是。」楊過道:「連我也打她不過,大人那就不必費事啦。快吩咐侍從,給我們拿衣服更換。」

 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輕鬆,但語氣中自有一股威嚴,耶律鑄連聲稱是,命侍從取來衣服。楊陸二人到另室去更換了。陸無雙取過鏡子一照,鏡中人貂衣錦袍,明眸皓齒,居然是個美貌的少年蒙古軍官,自覺有趣。

  次晨一早起程。楊過與陸無雙各乘一頂轎子,由轎夫抬著,耶律鑄仍是騎馬,未到午時,但聽得鸞鈴之聲隱隱響起,由遠而近,從一行人身邊掠了過去。陸無雙大喜,心道:「在這轎中舒舒服服的養傷,真再好不過。傻蛋想出來的傻法兒倒也有幾分道理。我就這麼讓他們抬到江南。」

  如此行了兩日,不再聽得鷥鈴聲響,想是李莫愁一直追下去,不再回頭尋找。向陸無雙尋仇的道人、丐幫等人,也沒發覺她的蹤跡。

  ***

  第三日上,一行人到了龍駒寨,那是秦豫之間的交通要地,市肆繁盛。用過晚飯後,耶律鑄踱到楊過室中,向他請教武學,高帽一頂頂的送來,將楊過奉承得通體舒泰。楊過也就隨意指點一二。耶律鑄正自聚精會神的傾聽,一名侍從匆匆進來,說道:「啟稟大人,京裏老大人送家書到。」耶律鑄喜道:「好,我就來。」正要站起身向楊過告罪,轉念一想:「我就在他面前接見信使,以示我對他絲毫無見外之意,那麼他教我武功時也必盡心。」於是向侍從道:「叫他到這裏見我。」

  那侍從臉上有異樣之色,道:「那……那……」耶律鑄將手一揮,道:「不礙事,你帶他進來。」那侍從道:「是老大人自己……」耶律鑄臉一沉道:「有這門子囉唆,快去……」話未說完,突然門帷掀處,一人笑著進來,說道:「鑄兒,你料不到是我罷。」

  耶律鑄一見,又驚又喜,急忙搶上硊倒。叫道:「爹爹,怎麼你老人家……」那人笑道:「是啊!是我自己來啦。」那人正是耶律鑄的父親,蒙古國大丞相耶律楚材。當時蒙古官制稱為中書令。

  楊過聽耶律鑄叫那人為父親,不知此人威行數萬里,乃當今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,最有權勢的大丞相,向他瞧去,但見他年紀也不甚老,相貌清雅,威嚴之中帶著三分慈和,心中不自禁的生了敬重之意。

  那人剛在椅上坐定,門外又走進兩個人來,上前向耶律鑄見禮,稱他「大哥」。這兩人一男一女,男的二十三、四歲,女的年紀與楊過相仿。耶律鑄喜道:「二弟,三妹,你們也都來啦。」向父親道:「爹爹,你出京來,孩兒一點也不知道。」耶律楚材點頭道:「是啊,有一件大事,若非我親來主持,實是放心不下。」他向楊過等眾侍從望了一眼,示意要他們退下。

  耶律鑄好生為難,本該揮手屏退侍從,但楊過卻是個得罪不得之人,不由得臉現猶豫之色。楊過知他心意,笑了一笑,自行退了出去。耶律楚材早見楊過舉止有異,自己進來時,眾侍從拜伏行禮,只這一人挺身直立,此時翩然而出,更有獨來獨往、傲視公侯之概,不禁心中一動,問耶律鑄道:「此人是誰?」

  耶律鑄是開府建節的封疆大吏,若在弟妹之前直說楊過的來歷,未免太過丟臉,當下含糊答道:「是孩兒在道上結識的一個朋友。爹爹親自南下,不知為了何事?」耶律楚材領了兒女到耶律鑄臥房中說話。嘆了口氣,緩緩說明情由。

  原來蒙古國大汗成吉思汗逝世後,第三子窩闊台繼位。窩闊台做了十三年大汗逝世,皇后尼瑪察垂臨朝主政。皇后信任群小,排擠先朝的大將大臣,朝政混亂。宰相耶律楚材是三朝元老,又是開國功臣,遇到皇后措施不對之處,時時忠言直諫。皇后見他對自己諭旨常加阻撓,自然惱怒,但因他位高望重,所說的又為正理,輕易動搖不得。耶律楚材自知得罪皇后,全家百口的性命直是危如累卵,便上了一道奏本,說道河南地方不靖,須派大臣宣撫,自己請旨前往。皇后大喜,心想此人走得越遠越好,免得日日在眼前惹氣,當即准奏。於是耶律楚材帶了次子耶律齊、三女耶律燕,逕來河南,此行名為宣撫,實為避禍。

  楊過見耶律楚材等走出自己居室,便回入己房,跟陸無雙胡言亂語的說笑,陸無雙偏過了頭不加理睬。楊過逗了她幾次全無回答,當即盤膝而坐,用起功來。

  陸無雙卻感沒趣了,見他垂首閉目,過了半天仍然不動,說道:「喂,傻蛋,怎麼這當兒用起功來啦?」楊過不答。陸無雙怒道:「用功也不急在一時,你陪不陪我說話兒?」正要伸手去呵他癢,楊過忽然一躍而起,低聲道:「有人在屋頂窺探!」陸無雙沒聽到絲毫聲息,抬頭向屋頂瞧了一眼,低聲道:「又來騙人?」楊過道:「不是這裏,在那邊兩間屋子之外。」陸無雙更加不信,笑了笑,低低罵了聲:「傻蛋。」只道他裝傻說笑。

  楊過扯了扯她的衣袖,低聲道:「別要是你師父尋來啦,咱們先躲著。」陸無雙聽到「師父」兩字,背上登時出了一片冷汗,跟著他走到窗口。楊過指向西邊,陸無雙抬起頭來,果見兩間屋子外的屋頂上黑黝黝的伏著個人影。此時正當月盡夜,星月無光,若非凝神觀看,還真分辨不出,心中佩服:「不知傻蛋怎生察覺的?」她知師父向來自負,夜行穿的還是杏黃或靛青道袍,決不改穿黑衣,在楊過耳邊低聲道:「不是師父。」

  一言方畢,那黑衣人突然長身而起,在屋頂飛奔過去,到了耶律父子的窗外,抬腿踢開窗格,執刀躍進窗中,叫道:「耶律楚材,今日我跟你同歸於盡罷。」卻是女子聲音。

  楊過心中一動:「這女子身法好快,武功似在耶律鑄之上,老頭兒只怕性命難保。」陸無雙叫道:「快去瞧!」兩人奔將過去,伏在窗外向內張去。

  只見耶律鑄提著一張板凳,前支後格,正與那黑衣女子相鬥。那女子年紀甚輕,但刀法狠辣,手中柳葉刀鋒利異常,連砍數刀,已將板凳的四隻凳腳砍去。耶律鑄眼見不支,叫道:「爹爹,快避開!」隨即縱聲大叫:「來人哪!」那少女忽地飛起一腿,耶律鑄猝不及防,正中腰間,翻身倒地。那少女搶上一步,舉刀朝耶律楚材頭頂劈落。

  楊過暗道:「不好!」心想先救了人再說,手中扣著一枚玉蜂針,正要往少女手腕上射去,只聽得耶律楚材的女兒耶律燕叫道:「不得無禮!」右手出掌往那少女臉上劈落,左手以空手奪白刃手法去搶她刀子。這兩下配合得頗為巧妙,那少女側頭避開來掌,手腕已被耶律燕搭住,百忙中飛腿踢出,教她不得不退,手中單刀才沒給奪去。楊過見這兩個少女都是出手迅捷,暗暗稱奇。見霎時之間,兩人已砍打閃劈,拆解了七八招。

  這時門外擁進來十餘名侍衛,見二人相鬥,均欲上前。耶律鑄道:「慢著!三小姐不用你們幫手。」

  楊過低聲向陸無雙道:「媳婦兒,這兩個姑娘的武功勝過你。」陸無雙大怒,側身就是一掌。楊過微笑避開,道:「別鬧,還是瞧人打架的好。」陸無雙道:「那麼你跟我說真個的,到底是我強,還是她們強?」楊過低聲道:「一個對一個,這兩個姑娘都不如你。你一個打她們兩個呢,單論武功你就要輸。只不過她們的打法也太老實,遠不及你詭計多端、陰險毒辣,因此畢竟還是你贏。」陸無雙心下喜歡,低聲道:「甚麼『詭計多端、陰險毒辣』的,可有多難聽!那是變化多端、靈活巧妙,說到詭計多端,世上沒人及得上咱們的傻蛋傻大爺。」楊過微笑道:「那你豈不成了傻大娘?」陸無雙輕輕啐了一口。

  只見兩女又鬥一陣,耶律燕終究沒有兵刃,數次要奪對方的柳葉刀沒能奪下,反給逼得東躲西閃,無法還手。耶律齊道:「三妹,我來試試。」斜身側進,右手連發三掌。耶律燕退在牆邊,道:「好,瞧你的。」

  楊過只瞧了耶律齊出手三招,不由得暗暗驚詫。只見他左手插在腰裏,始終不動,右手一伸一縮,也不移動腳步,隨手應付那少女的單刀,招數固然精妙,而時刻部位拿捏之準,更是不凡,心道:「此人好生了得,似乎是全真派的武功,卻又頗有不同。」

  陸無雙道:「傻蛋,他武功比你強得多啦。」楊過瞧得出神,竟沒聽見她說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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