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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六


  孫婆婆哈哈大笑,道:「我早跟咱家姑娘說,全真教的道士們全沒出息,老太婆的話幾時說錯了?來來來,我跟你磕頭賠罪。」說著福將下去,就要跪倒。

  這一著倒是大出張志光意料之外,一怔之間,只見孫婆婆已然彎身低頭,忽地寒光閃動,一枚暗器直飛過來。張志光叫聲「啊唷」,急忙側身避開,但那暗器來得好快,啪的一下,已打中了他左眼角,暗器粉碎,張志光額上全是鮮血。原來孫婆婆順手從懷中摸出那裝過玉蜂漿的空瓷瓶,冷不防的以獨門暗器手法擲出。她這一派武功係女流所創,招數手法處處出以陰柔,變幻多端,這一招「前踞後恭」更是人所莫測,雖是一個空瓷瓶,但在近處驀地擲出,張志光出其不意,卻也沒能躲開。

  群道見張志光滿臉是血,齊聲驚怒呼喝,紛紛拔出兵刃。一時庭院中劍光耀眼。孫婆婆負隅而立,微微冷笑,心知今日難有了局,但她性情剛硬,老而彌辣,那肯屈服,轉頭問楊過道:「孩子,你怕麼?」楊過見到這些長劍,心中早在暗想:「若是郭伯伯在此,臭道士再多我也不怕。若憑孫婆婆的本事,我們卻闖不出去。」聽孫婆婆相問,朗聲答道:「婆婆,讓他們殺了我便是。此事跟你無關,你快出去罷。」

  孫婆婆聽這孩子如此硬氣,又為自己著想,更是愛憐,高聲道:「婆婆跟你一起死在這裏,好讓臭道士們遂了心意。」突然之間大喝一聲:「著!」急撲而前,雙臂伸出,抓住了兩名道士的手腕,一拗一奪,已搶過兩柄長劍。這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怪異之極,似是蠻搶,卻又巧妙非凡。兩道全沒防備,眼睛一霎,手中兵器已失。

  孫婆婆將一柄長劍交給楊過,道:「孩子,你敢不敢跟臭道士們動手?」楊過道:「我自然不怕。就可惜沒旁人在此。」孫婆婆道:「甚麼旁人?」楊過大聲道:「全真教威名蓋世,這等欺侮孤兒老婦的英雄之事,若無旁人宣揚出去,豈不可惜?」他聽了孫婆婆適才與張志光鬥口,已會意到其中關鍵。他說得清脆響亮,卻帶著明顯的童音。

  群道聽了這幾句話,倒有一大半自覺羞愧,心想合眾人之力而與一個老婦一個幼童相鬥,確然勝之不武。有人低聲道:「我去稟告掌教師伯,聽他示下。」此時馬鈺獨自在山後十餘里的一所小舍中清修,教中諸務都已交付於郝大通處理。說這話的是譚處端的弟子,覺得事情鬧大了,涉及全真教清譽,非由掌教親自主持不可。

  張志光臉上被碎瓷片割傷了十多處,鮮血蒙住了左眼,驚怒之中不及細辨,還道左眼已被暗器擊瞎,心想掌教師伯性子慈和,必定吩咐放人,自己這隻眼睛算是白瞎了,當即大聲叫道:「先拿下這惡婆娘,再去請掌教師伯發落。各位師弟齊上,把人拿下了。」

  天罡北斗陣漸縮漸小,眼見孫婆婆只有束手被縛的份兒,那知待七道攻到距她三步之處,她長劍揮舞,竟守得緊密異常,再也進不了一步。這陣法若由張志光主持,原可變陣進攻,但他怕對方暗器中有毒,如出手相鬥,血行加劇,毒性發作得更快,是以瞇著左眼,只在一旁喝令指揮。他既不下場,陣法威力大為減弱。

  群道久鬥不下,漸感焦躁,孫婆婆突然一聲呼喝,拋下手中長劍,搶上三步,從群道劍光中鑽身出去,抓住一名少年道人的胸口,將他提了起來,叫道:「臭雜毛,你們到底讓不讓路?」群道一怔之間,忽地身後一人搶出,伸手在孫婆婆腕上一搭。孫婆婆尚未看清此人面容,只覺腕上酸麻,抓著的少年道人已被他夾手搶過,緊接著勁風撲面,那人揮掌當面擊來。孫婆婆急忙回掌擋格。雙掌相交,啪的一響,孫婆婆退後一步。

  此人也微微一退,但只退了尺許,跟著第二掌毫不停留的拍出。孫婆婆還了一招,雙掌撞擊,她又退後一步。那人踏上半步,第三掌跟著擊出。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,逼得孫婆婆連退三步,竟無餘暇去看敵人面目,到第四掌上,孫婆婆背靠牆壁,已退無可退。那人右掌擊出,與孫婆婆手心相抵,朗聲說道:「婆婆,你把解藥和孩子留下罷!」

  孫婆婆抬起頭來,但見那人白鬚白眉,滿臉紫氣,正是日間以毒煙驅趕玉蜂的郝大通,適才交了三掌,已知他內力深厚,遠在自己之上,若是他掌力發足,定然抵不住,但她性子剛硬,寧死不屈,喝道:「要留孩子,須得先殺了老太婆。」郝大通知她與先師淵源極深,不願相傷,掌上留勁不發,說道:「你我數十年鄰居,何必為一個小孩兒傷了和氣?」孫婆婆冷笑道:「我原是好意前來送藥,你問問自己弟子,此言可假?」郝大通轉頭欲待詢問,孫婆婆忽地飛出一腿,往他下盤踢去。

  這一腿來得無影無蹤,身不動,裙不揚,郝大通待得發覺,對方足尖已踢到小腹,縱然退後,也已不及,危急之下不及多想,掌上使足了勁力,「嘿」的一聲,將孫婆婆推了出去。這一推中含著他修為數十年的全真派上乘玄功內力,喀喇一響,牆上一大片灰泥帶著磚瓦落將下來。孫婆婆噴出一大口鮮血,緩緩坐倒,委頓在地。

  楊過大驚,伏在她的身上,叫道:「你們要殺人,殺我便是。誰也不許傷了婆婆。」孫婆婆睜開眼來,微微一笑,說道:「孩子,咱倆死在一塊罷。」楊過張開雙手,護住了她,背脊向著郝大通等人,將自己安危全然置之度外。

  郝大通這一掌下了重手,眼見打傷了對方,早已好生後悔,要察看孫婆婆傷勢,想給她服藥治傷,只給楊過遮住了,無法瞧見,溫言道:「楊過,你讓開,待我瞧瞧婆婆。」楊過那肯信他,雙手緊緊抱住了孫婆婆。郝大通說了幾遍,見楊過不理,焦躁起來,伸手去拉他手臂。楊過高聲大嚷:「臭道士,賊道士,你們殺我好了,我不讓你害我婆婆。」

  ***

  正鬧得不可開交,忽聽身後冷冷的一個聲音說道:「欺侮幼兒老婦,算得甚麼英雄好漢?」郝大通聽那聲音清冷寒峻,心頭一震,回過頭來,只見一個極美的少女站在大殿門口,白衣如雪,目光中寒意逼人。重陽宮鐘聲一起,十餘里內外群道密布,重重疊疊的守得嚴密異常,然而這少女斗然進來,事先竟沒一人示警,不知她如何竟能悄沒聲的闖進道院。郝大通問道:「姑娘是誰?有何見教?」

  那少女瞪了他一眼,並不答話,走到孫婆婆身邊。楊過抬起頭來,淒然道:「龍姑姑,這惡道士……把……把婆婆打死啦!」這白衣少女正是小龍女。孫婆婆帶著楊過離墓、進觀、出手,她都跟在後面看得清清楚楚,料想郝大通不致狠下殺手,是以始終沒有露面,那知形格勢禁,孫婆婆終於受了重傷,她要待相救,已自不及。楊過捨命維護孫婆婆的情形,她都瞧在眼裏,見他眼中滿是淚水,點了點頭,道:「人人都要死,那也算不了甚麼。」

  孫婆婆自小將她撫養長大,直與母女無異,但小龍女十八年來過的都是止水不波的日子,兼之自幼修習內功,竟修得胸中沒了半點喜怒哀樂之情,見孫婆婆傷重難愈,自不免難過,但哀戚之感在心頭一閃即過,臉上竟不動聲色。

  郝大通聽得楊過叫她「龍姑姑」,知道眼前這美貌少女就是逐走霍都王子的小龍女,更加詫異不已。須知霍都王子鎩羽敗逃,數月來傳遍江湖,小龍女雖未下終南山一步,名頭在武林中卻已頗為響亮。

  小龍女緩緩轉過頭來,向群道臉上逐一望去。除了郝大通內功深湛、心神寧定之外,其餘眾道士見到她澄如秋水、寒似玄冰的眼光,都不禁心中打了個突。

  小龍女俯身察看孫婆婆,問道:「婆婆,你怎麼啦?」孫婆婆嘆了口氣,道:「姑娘,我一生從來沒求過你甚麼事,就是求你,你不答允也終是不答允。」小龍女秀眉微蹙,道:「現下你想求我甚麼?」孫婆婆點了點頭,指著楊過,一時卻說不出話來。小龍女道:「你要我照料他?」孫婆婆強運一口氣,道:「我求你照料他一生一世,別讓他吃旁人半點虧,你答不答允?」小龍女躊躇道:「照料他一生一世?」孫婆婆厲聲道:「姑娘,老婆子倘若不死,也會照料你一生一世。你小時候吃飯洗澡、睡覺拉尿,難道……難道不是老婆子一手照料的麼?你……你……你報答過我甚麼?」小龍女上齒咬著下唇,說道:「好,我答允你就是。」孫婆婆的醜臉上現出一絲微笑,眼睛望著楊過,似有話說,一口氣卻接不上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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