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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


  歐陽鋒不敢鬆手,牢牢抓住對方胸口,左手去扭他腰間,忽然觸手堅硬,急忙抓起,竟是一柄尖刀。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,名雖如此,其實並非用以屠牛。這刀砍金斷玉,鋒利無比。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,柯鎮惡心念義弟,這柄刀帶在身畔,片刻不離。歐陽鋒近身肉搏,拔了出來,左手彎過,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。恰在此時,柯鎮惡正放脫鐵杖,右拳揮出,砰的一聲,將歐陽鋒打了個觔斗。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,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。柯鎮惡聽得風聲,閃身避過,鏜的一聲,鐘聲嗡嗡不絕,原來尖刀擲中殿上的鐵鐘。歐陽鋒這一擲無甚手勁,刀刃在鐵鐘上一撞之後,滑了開來,刺入鐘旁鐘架的木柱,刀身不住顫動。

  楊過站在鐘旁,尖刀貼面飛過,險些給刺中臉頰,只嚇得心中怦怦而跳,急忙快手快腳的爬上鐘架。歐陽鋒悄悄站起,繞到鐘後,屏住呼吸。此時鐘聲未絕,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,側頭細辨聲息。大殿中微弱燭光下,見他滿頭亂髮,拄杖傾聽,楊過瞧出了其中關鍵,拔出屠牛刀,將刀柄往鐘上撞去,鏜的一聲,將兩人呼吸聲盡皆蓋過。

  柯鎮惡聽到鐘聲,向前疾撲,橫杖擊出,歐陽鋒向旁閃避,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鐘,只聽得鏜的一聲巨響,當真震耳欲聾。楊過只覺耳鼓隱隱作痛。柯鎮惡性起,揮鐵杖不住擊鐘,前聲未絕,後聲又起,越來越響。歐陽鋒心想他這般敲擊下去,雖郭靖受傷,只怕黃蓉要來應援。乘著鐘聲震耳,放輕腳步,想從後殿溜出。那知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,雖在鐘聲鏜鏜巨響之中,仍分辨得出別的細微聲息,聽得歐陽鋒腳步移動,假裝不知,仍揮杖狂敲,待他走出數步,離鐘已遠,突然縱躍而前,揮杖往他頭頂擊落。

  歐陽鋒勁力雖失,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,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,豈有不知?眼見柯鎮惡右肩微抬,早知他的心意,不待他鐵杖揮出,又已逃回鐘後。他重傷後本已步履艱難,但此刻生死繫於一髮,竟然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,激發了連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。柯鎮惡大怒,叫道:「就算打你不死,累也累死了你。」繞鐘來追。

  楊過見二人繞著鐵鐘兜圈子,時候一長,義父必定氣力不加,眼見情勢危急,忽然心生一計,爬在鐘架上雙手亂舞,大做手勢。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,並未瞧見,再兜兩個圈子,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,正做手勢叫他離開,一時未明其意,但想他既叫我離開,必有用意,當下冒險向外奔去。

  柯鎮惡停步不動,要分辨敵人去向。楊過除下腳上兩隻鞋子,向後殿擲去,啪啪兩聲,落在地下。柯鎮惡大奇,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,怎麼後殿又有聲響?就在他微一遲疑之際,楊過提起屠牛尖刀,發力向吊著鐵鐘的木架橫樑上斬去。這橫樑極粗,楊過力氣又小,利刀雖快,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?但鐵鐘沉重之極,橫樑給接連斬出了幾個缺口,已吃不住巨鐘的重量。喀喇喇幾聲響,橫樑折斷,那口大鐵鐘夾著一股疾風,對準柯鎮惡的頂門直砸下來。

  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,正自奇怪,巨鐘已落將下來,這當兒已不及逃竄,百忙中鐵杖直豎,噹的一聲猛響,巨鐘邊緣正壓在杖上,就這麼一擋,他已乘隙從鐘底滾出。但聽喀、砰、砰、轟,接連幾響,巨鐘撞正鐵杖後翻滾而出,在柯鎮惡腿上猛力衝撞,將他拋出山門,連翻了幾個觔斗,只跌得鼻子流血,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。柯鎮惡目不見物,不知變故因何而起,只怕殿中另有古怪敵人,爬起身來,一蹺一拐的走了。

  歐陽鋒在旁瞧著,也不由得微微心驚,不住口叫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又道:「乖孩兒,好聰明!」楊過從鐘架上爬下,喜道:「這瞎子不敢再來啦。」歐陽鋒搖頭道:「此人與我仇深似海,只要他一息尚存,必定再來。」楊過道:「那麼咱們快走。」歐陽鋒仍是搖頭,道:「我受傷甚重,逃不遠。」他這時危難暫過,只覺四肢百骸都如要散開來一般,實是一步也不能動了。楊過急道:「那怎麼辦?」歐陽鋒沉吟半晌,道:「有個法子,你再斬斷另一口鐘的橫樑,將我罩在鐘下。」楊過道:「那你怎麼出來?」歐陽鋒道:「我在鐘下用功七日,元功一復,自己就能掀鐘出來。這七日之中,那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,諒他這點點微末道行,也揭不開這口大鐘。只要黃蓉這女娃娃不來,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。黃蓉一來,那可大事去矣。」

  楊過心想除此之外,確也沒有旁的法子,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鐘,不須別人相助,又問:「你七天沒東西吃,行嗎?」歐陽鋒道:「你去找隻盆缽,裝滿了清水,放在我身旁。這裏還有好幾個饅頭,慢慢吃著,儘可支持得七日。」

  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缽,洗淨後裝了清水,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鐘之下,然後扶了歐陽鋒端端正正坐在鐘下。歐陽鋒道:「孩兒,你儘管隨那姓郭的前去,日後我必來尋你。」楊過答應了,爬上鐘架,斬斷橫樑,大鐵鐘落下,將歐陽鋒罩住了。

  楊過叫了幾聲「爸爸」,不聽歐陽鋒答應,知他在鐘內聽不見外邊聲息,正要離去,心念忽動,又到後殿拿一隻瓦缽,盛滿了清水。將瓦缽放在地下,然後倒轉身子,左手伸在缽中,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,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。只是使這功夫極是累人,他又只學得個皮毛,雖只擠得十幾滴黑血,卻已鬧得滿頭大汗。歇了一陣,扯下神像前的幾條布幡,纏在一隻籤筒之上,然後醮了碗中血水,在那口鐘上到處都遍塗了,心想倘若柯瞎子再至,想撬開鐵鐘,手掌碰到鐘身,叫他非中毒不可。

  忽又想到,義父罩在鐘內,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,於是用尖刀挖掘鐘邊之下的青磚,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,以便通風透氣。挖掘之間,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塊硬石,啪的一聲,竟爾折斷了。這屠牛刀鋒銳之極,刃鋒卻薄,給楊過當作鐵鑿般亂挖亂掘,一柄寶刀竟爾斷送。他不知此刀珍貴,反正不是自己之物,也不可惜,隨手拋在一旁,伏在地下,對準鐘底洞孔叫道:「爸爸,我去了,你快來接我。鐘邊地下,我已挖了個洞透氣。那口鐘外面有毒,你出來時小心些。」隨即側頭,俯耳洞孔,只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:「好孩子,我不怕毒,毒才怕我。你自己小心,我定來接你。」

  楊過悄立半晌,頗為戀戀不捨,這才快步奔回寄宿的人家,越牆時提心吊膽,只怕柯鎮惡驚覺,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

  次日一早,忽聽得有人用棍棒砰砰砰的敲打房門。楊過躍下床來,打開房門,只見柯鎮惡持著一根木棍,臉色灰白,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,摔在地下。楊過見他雙手烏黑,果然又去尋過歐陽鋒,終究中了自己布下之毒,暗暗心喜,假裝吃驚,大叫:「柯公公,你怎麼了?」

  郭靖、黃蓉聽得叫聲,奔過來查看,見柯鎮惡倒在地下,吃了一驚。此時郭靖雖已能行走,卻無力氣,黃蓉將柯鎮惡扶到床上,問道:「大師父,你怎麼啦?」柯鎮惡搖了搖頭,並不答話。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,恨恨的道:「又是那姓李的賤人,靖哥哥,待我去會她。」說著一束腰帶,跨步出去。

  柯鎮惡低聲道:「不是那女子。」黃蓉止步回頭,奇道:「咦,那是誰?」柯鎮惡自覺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,反弄得受傷回來,也可算無能之極。他性子剛硬,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。靖蓉二人知他脾氣,若他願說,自會吐露,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。好在他只皮膚中毒,毒性也不厲害,只一時昏暈,服了一顆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。

  黃蓉心下計議,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,那李莫愁險毒難測,須得先將兩個傷者、兩個孩子送到桃花島,日後再來找她算賬,方策萬全。這日上午在那家人家休息半天,下午僱船東行。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,心下暗喜,又想:「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,難道郭伯母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,比柯瞎子還厲害嗎?」

  舟行半日,天色向晚,船隻靠岸停泊,船家淘米做飯。郭芙見楊過不理睬自己,既生氣又覺無聊,倚在船窗向外張望,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,瞧模樣正是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。郭芙大聲叫道:「喂,你們在幹甚麼?」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,哭道:「我們在哭,你不見麼?」郭芙道:「幹甚麼呀,你媽打你們麼?」武修文哭道:「我媽死啦!」

  黃蓉問道:「他們的媽媽是誰?」郭芙道:「他們是武伯伯、武媽媽的兒子。」黃蓉已得知武三通夫婦曾相助抗禦李莫愁,而武三通是恩人一燈大師的弟子,聽了一驚,躍上岸去。

  只見兩個孩子撫著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。武娘子滿臉漆黑,已死去多時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,武敦儒哭道:「爸爸不知到那裏去啦。」武修文道:「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,吸了好多黑血出來。爸爸好了,媽媽卻死了。爸爸見媽死了,心裏忽然又胡塗啦。我們叫他,他理也不理就走了。」說著又哭了起來。黃蓉心想:「武娘子捨生救夫,實是位義烈女子。」問道:「你們餓了罷?」兩兄弟不住點頭。

  黃蓉嘆了口氣,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,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,將武娘子收殮了。當晚不及安葬,次晨才找到墳地,葬了棺木。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。

  郭靖道:「蓉兒,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,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,以後要多費你心照顧啦。」黃蓉點頭答應,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,上船駛到海邊,另僱大船,東行往桃花島進發。黃藥師離島已久,郭靖、黃蓉在島上定居,不再胡亂傷人,附近船夫對桃花島已不再畏若龍潭虎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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