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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二


  黃蓉見了他臉上的狡猾憊懶神情,總覺他跟那人甚為相似,忍不住要再試他一試,笑道:「小兄弟,你想做我丈夫的老子,可不成了我的公公嗎?」左手一揮,已按住他右肩。那少年覺得按來的力道甚為強勁,忙運力相抗。黃蓉手上勁力忽鬆,那少年不由自主的向前俯跌,砰的一聲,額頭重重撞在地下。郭芙拍手大笑。那少年大怒,跳起身來,滿身塵土,退後幾步,正要污言穢語的罵人,黃蓉已搶上前去,雙手按住他肩頭,凝視著他雙眼,緩緩的道:「你姓楊名過,你媽媽姓穆,是不是?」

  那少年正是姓楊名過,突然被黃蓉說了出來,不由得驚駭無比,胸間氣血上湧,手上毒氣突然回沖,腦中一陣胡塗,登時暈倒。

  黃蓉一驚,扶住他身子。郭靖給他推拿了幾下,見他雙目緩緩睜開,牙齒咬破了舌頭,滿嘴鮮血。郭靖又驚又喜,道:「他……他原來是楊康兄弟的孩子。」黃蓉見楊過中毒極深,低聲道:「咱們先投客店,到城裏配幾味藥。」楊過問道:「你……你們怎麼認得我?」郭靖道:「我們是你媽媽的朋友,你媽媽呢?」楊過道:「我媽媽死啦,死了很久啦!」郭靖聞言震動,手上用力稍大,楊過又昏了過去。

  原來黃蓉見這少年容貌與楊康頗為相像,想起當年王處一在中都客店中相試穆念慈的武功師承,伸手按她肩頭,穆念慈不向後仰,反而前跌,這正是洪七公獨門的運氣練功法門。這少年如是穆念慈的兒子,所練武功也必是一路。黃蓉是洪七公的弟子,自是深知本門練功的訣竅,一試之下,果然便揭穿了他真相。

  當下郭靖抱了楊過,與柯鎮惡、黃蓉、郭芙三人攜同雙鵰,回到客店。黃蓉寫下藥方,店小二去藥店配藥,她用的藥大都是偏門僻藥,嘉興雖是通都大邑,一時卻也配不齊全。郭靖見楊過身上劇痛不除,甚是憂慮。黃蓉知道丈夫自義弟楊康死後,常自耿耿於懷,今日斗然遇上他子嗣,自是歡喜無限,偏生他又中了劇毒,生死難料,說道:「咱們自己出去採藥。」郭靖心知只要稍有治愈之望,她必出言安慰自己,卻見她神色間亦甚鄭重,更惴惴不安,於是囑咐郭芙不得隨便亂走,夫妻倆出去找尋藥草。

  楊過昏昏沉沉的睡著,直到天黑,並無好轉。柯鎮惡進來看了他幾次,束手無策,他毒菱的毒性與冰魄銀針全然不同,兩者的解藥不能混用,又怕郭芙溜出,不住哄著她睡覺。

  ***

  楊過昏迷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覺有人在他胸口推拿,慢慢醒轉,睜開眼來,但見黑影閃動,有人從窗中竄了出去。他勉力站起,扶著桌子走到窗口張望,見屋簷上倒立著一人,頭下腳上,正是日間要他叫爸爸的那怪人,身子搖搖晃晃,似乎隨時都能摔下屋頂。

  楊過驚喜交集,叫道:「是你。」那怪人道:「怎麼不叫爸爸?」楊過叫了聲:「爸爸!」心中卻道:「你是我兒子,老子變大為小,叫你爸爸便了。」那怪人很是喜歡,說道:「你上來。」楊過爬上窗檻,躍上屋頂。可是他中毒後身子虛弱,力道不夠,手指沒攀到屋簷,竟掉了下去,不由得失聲驚呼:「啊喲!」

  那怪人伸手抓住他背心,將他輕輕放在屋頂,倒轉來站直了身子,正要說話,聽得西邊房裏窗格子喀的一聲輕響,料知已有人發現自己蹤跡,抱著楊過疾奔而去。待得柯鎮惡躍上屋時,四下裏早已無聲無息。

  那怪人抱著楊過奔到鎮外荒地,將他放下,說道:「你用我教你的法兒,再把毒氣逼些兒出來。」楊過依言而行,約莫一盞茶時分,手指上滴出幾點黑血,胸臆間登覺大為舒暢。那怪人道:「你這孩兒甚是聰明,一教便會,比我當年親生的兒子還要伶俐。唉!孩兒啊!」想到亡故的兒子,眼中不禁濕潤,撫摸楊過的頭,微微嘆息。

  楊過自幼沒有父親,母親也在他十一歲那年染病身亡。穆念慈臨死之時,說他父親死在嘉興鐵槍廟裏,要他將她遺體火化了,去葬在嘉興鐵槍廟外,又要他去投奔師父郭靖。楊過遵奉母親遺命辦理,從太湖邊的長興來到嘉興,路程不遠,葬了母親後,從此流落嘉興,住在這破窯之中,偷雞摸狗的混日子。楊過年雖幼小,卻生來倔強,頗有傲氣,不願去桃花島投奔於人,寄食過活。穆念慈雖曾傳過他一些武功的入門功夫,但她自己本就苦不甚高,去世時楊過又尚幼小,實是沒能教得了多少。這幾年來,楊過到處遭人白眼,受人欺辱,那怪人與他素不相識,居然對他這等好法,眼見他對自己真情流露,心中感動,縱身一躍,抱住了他脖子,叫道:「爸爸,爸爸!」他從兩三歲起就盼望有個愛憐他、保護他的父親。有時睡夢之中,突然有了個慈愛的英雄父親,但一覺醒來,這父親卻又不知去向,常常因此而大哭一場。此刻多年心願忽而得償,於這兩聲「爸爸」之中,滿腔孺慕之意盡情發洩了出來,再也不想在心中討還便宜了。

  楊過固然大為激動,那怪人察覺他叫聲出於真情,卻只有比他更加歡喜。兩人初遇之時,楊過被逼認他為父,實一百個不願意,此時兩人心靈交通,當真親若父子,但覺對方若有危難,自己就是為他死了也所甘願。那怪人大叫大笑,說道:「好孩子,好孩子,乖兒子,再叫一聲爸爸。」楊過依言叫了兩聲,靠在他的身上。

  那怪人笑道:「乖兒子,來,我把生平最得意的武功傳給你。」說著蹲低身子,口中咕咕咕的叫了三聲,雙手推出,轟的一聲巨響,面前半堵土牆應手而倒,只激得灰泥瀰漫,塵土飛揚。楊過只瞧得目瞪口呆,伸出了舌頭,驚喜交集,問道:「那是甚麼功夫,我學得會嗎?」怪人道:「這叫做蛤蟆功,只要你肯下苦功,自然學得會。」楊過道:「我學會之後,再沒人欺侮我了麼?」那怪人雙眉上揚,叫道:「誰敢欺侮我兒子,我抽他的筋,剝他的皮。你只須這麼一推,不管多少惡人,都給你推得摔倒了爬不起身。」

  這個怪人,自然便是西毒歐陽鋒了。

  他自於華山論劍之役給黃蓉用計逼瘋,十餘年來走遍了天涯海角,不住思索:「我到底是誰?」凡是景物依稀熟稔之地,他必多所逗留,只盼能找到自己,這幾個月來他一直耽在嘉興,便是由此。近年來他逆練九陰真經,內力大有進境,腦子也已清醒得多,雖仍瘋瘋顛顛,許多舊事卻已逐漸記起,只自己到底是誰,卻始終想不起來。

  當下歐陽鋒將修習蛤蟆功的入門心法傳授了楊過,他這蛤蟆功是天下武學中的一門絕頂功夫。蛤蟆之為物,先在土中久藏,積蓄精力,出土後不須多食。蛤蟆功也講究積勁蓄力之道,是以內力的修習艱難無比,練得稍有不對,不免身受重傷,甚或吐血身亡,以致當年連親生兒子歐陽克亦未傳授。此時他心情激動,加之神智迷糊,不分輕重,竟毫不顧忌的教了這新收的義子。楊過武功並無根柢,雖牢牢記住了入門口訣,卻又怎能領會得其中要緊意思?偏生他聰明伶俐,於不明白處自出心裁的強作解人。歐陽鋒教了半天,聽他瞎纏歪扯,說得牛頭不對馬嘴,惱將起來,伸手要打他耳光,月光下見他面貌俊美,甚是可愛,尤勝當年歐陽克少年之時,這一掌便打不下去了,嘆道:「你累啦,回去歇歇,明兒我再教你。」

  楊過自被郭芙說他手髒身髒,對她一家都生了厭憎之心,說道:「我跟著爸爸,不回去啦。」歐陽鋒只是對自己的事才想不明白,於其餘世事卻並不胡塗,說道:「我的腦子有些不大對頭,只怕帶累了你。你先回去,待我把一件事想通了,咱爺兒倆再廝守一起,永不分離,好不好?」楊過自喪母之後,一生從未有人跟他說過這等親切言語,上前拉住了他手,哽咽道:「那你早些來接我。」歐陽鋒點頭道:「我暗中跟著你,不論你到那裏,我都知道。要是有人欺侮你,我打得他肋骨斷成七八十截。」抱起楊過,將他送回客店。

  柯鎮惡曾來找過楊過,在床上摸不到他身子,到客店四周尋了一遍,也是不見,甚是焦急;二次來尋時,楊過已經回來,正要問他剛才到了那裏,忽聽屋頂上風聲颯然,有人縱越而過。他知是有兩個武功極強之人在屋面經過,忙將郭芙抱來,放在床上楊過的身邊,持鐵杖守在窗口,只怕二人是敵,去而復回,果然風聲自遠而近,倏忽間到了屋頂。一人道:「你瞧那是誰?」另一人道:「奇怪,奇怪,當真是他?」原來是郭靖、黃蓉夫婦。

  柯鎮惡這才放心,開門讓二人進來。黃蓉道:「大師父,這裏沒事麼?」柯鎮惡道:「沒事。」黃蓉向郭靖道:「難道咱們竟看錯了人?」郭靖搖頭道:「不會,九成是他。」柯鎮惡道:「誰啊?」黃蓉一扯郭靖衣襟,要他莫說。但郭靖對恩師不敢相瞞,便道:「歐陽鋒。」柯鎮惡生平恨極此人,一聽到他名字便不禁臉上變色,低聲道:「歐陽鋒?他還沒死?」郭靖道:「適才我們採藥回來,見到屋邊人影一晃,身法又快又怪,當即追去,卻已不見了蹤影。瞧來很像歐陽鋒。」柯鎮惡知他向來穩重篤實,言不輕發,他說是歐陽鋒,就決不能是旁人。

  郭靖掛念楊過,拿了燭台,走到床邊察看,但見他臉色紅潤,呼吸調勻,睡得正沉,不禁大喜,叫道:「蓉兒,他好啦!」楊過其實是假睡,閉了眼偷聽三人說話。他隱約聽到義父名叫「歐陽鋒」,而這三人顯然對他甚為忌憚,不由得暗暗歡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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