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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回 華山論劍(5)


  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,恰逢彭長老經過,見她姿色,上前意圖非禮。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,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,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,何況他又會懾心術,能以目光迷人心智,穆念慈自不是他對手,不久即給他以目光迷倒綁縛,驚怒交集之下,暈了過去。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,而雙雕目光銳利,在空中發現了仇人,穆念慈一生苦命,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。

  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。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,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,大有舊情難忘之意,便不敢詳述真情,只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,心道:「我這也不是說謊,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?」

  郭靖見那孩兒面目英俊,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,深為歎息。穆念慈垂淚道:「郭大哥,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。」郭靖想了一會,道:「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,只可惜沒好下場,我未盡朋友之義,實為生平恨事。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,力行仁義。蓉兒,我文字上不通,請你給取個名字。」黃蓉眼望穆念慈,看她意願。

  穆念慈道:「蓉妹妹,請你照著郭大哥說的意思,給孩子取個名兒。」黃蓉道:「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,字改之,你說好不好?」穆念慈謝道:「好極!但願如郭大哥和蓉妹妹所說。」

  黃蓉邀穆念慈同去桃花島,郭靖自告奮勇,願收楊過為徒,傳他武功。穆念慈見靖蓉二人神情親密,對己一片真情好意,但想到自己淒苦,說道:「郭大哥肯收這孩子為弟子,真是他的福氣。咱們先拜師父!」抱了楊過,向郭靖拜了幾拜,說道:「孩子太小,現下來桃花島不很方便。日後一定來投靠師父、師娘。」

  次晨,郭靖、黃蓉再邀穆念慈同去桃花島,穆念慈只說要去臨安故居自己家裏。郭靖曾得拖雷贈以千兩黃金,便贈穆念慈不少銀兩。穆念慈謝了,輕聲道:「我母子二人,得先去嘉興鐵槍廟,瞧瞧他爹爹的墳墓。」三人互道珍重,黯然而別。

  這日晚間投宿,兩人飯後在燈下閒談。

  郭靖懷裏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,想到兒時與華箏、拖雷同在大漠遊戲,種種情狀宛在目前,對華箏雖無兒女之情,但想她以如花年華,在西域孤身依朮赤而居,自必鬱鬱寡歡,心頭甚有黯然之意。又想到蒙古大軍南侵,宋朝主昏臣庸,兵將腐朽,難以抵擋,千萬百姓勢必遭劫。蒙古南侵,如去向朝廷稟告,朝廷亦必無對策,只怕促使早日向蒙古投降,有損無益。黃蓉任他呆呆出神,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。

  郭靖忽道:「蓉兒,華箏說累我母親慘亡,愧無面目見我,那是什麼意思?」黃蓉道:「她爹爹逼死你母親,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。」郭靖「嗯」了一聲,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,突然躍起,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,叫道:「我知道啦,原來如此!」

  黃蓉給他嚇了一跳,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,笑問:「怎麼啦?大驚小怪的,知道了什麼?」郭靖道:「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,決意南歸,當時帳中並無一人,大汗卻立即知曉,將我母子捕去,以致我母自刎就義。這消息如何洩漏,我一直思之不解,原來,原來是她。」黃蓉搖頭道:「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,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。」郭靖道:「她不是要害我,而是要留我。她在帳外偷看到我媽私拆錦囊,抽出大汗的密令,又見到我媽和我收拾行李,要悄悄別去,於是去告知了爹爹,只道大汗定會留住我在大漠不放,就遂了她心願,她不知私拆錦囊乃是大罪,哪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。」說著連連歎息。

  黃蓉道:「既是她無心之過,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!」郭靖道:「我與她只有兄妹之情,她現下依長兄而居,在西域尊貴無比,我去相尋幹嗎?」黃蓉嫣然一笑,心下甚喜。

  次晨兩人縱馬南行,當晚在湖州一家大客棧「招商安寓」中歇宿。黃昏時分,兩人在客店大堂中用飯,聽得鄰桌七八名大漢飲酒縱談,都是山東口音,談論山東益都府青州「忠義軍」抗金殺敵之事。郭靖聽得關心,叫了五斤酒、八大碗菜請客,移座過去請教詢問。

  這些大漢是從青州南逃的客商,一向做兩浙的絲綢生意,最近青州危急,他們便逃到浙西來暫避兵亂,見郭靖請吃酒菜,甚是殷勤有禮,便告知山東青州的情狀。益都府青州是魯南要地,近年來金兵對蒙古連吃敗仗,聲勢衰弱,地方上的漢人揭竿起事,占了不少地方,稱為「忠義軍」,奉濰州人李全為首。那李全甚是能幹,他夫人楊妙真更為了得,當時號稱「二十年梨花槍,天下無敵手」。再加上李全的哥哥李福,三人將金兵打得落花流水,山東義民紛紛來歸,聲勢浩大。近幾個月來連打勝仗,將淮南與山東的金兵趕得只好西退,自從岳飛、劉錡、虞允文以來,宋人從未如此大勝金兵過。

  臨安朝廷得訊後大喜,其時丞相史彌遠當政,便任命李全為京東路總管(其時京東東西路早已屬金國該管,但宋朝仍任命京東路的官員),部下軍隊正式稱為「忠義軍」,以楚州(淮安)為總部。宋朝在江北有了一支軍隊,似乎有所振作。但朝廷雖對忠義軍發一些糧餉,其實對之十分猜忌。後來金兵渡淮,攻向長江邊,李全率軍打得金兵一敗再敗,一蹶不振。朝廷升李全為保甯軍節度使兼京東路鎮撫副使,儼然是大將大官了。但朝廷在李全之上,又派了一名大將許國任淮東制置使,以作牽制。許國過去在襄樊、棗陽打仗,軍功卓著,但他為人昏暴,對李全、楊妙真夫婦不加禮遇。忠義軍與宋軍(正規部隊)如發生摩擦糾紛,許國必定處分忠義軍,十分不公。其時李全在山東青州前線作戰,後方忠義軍氣憤不平,便即作亂,殺了許國全家,許國自殺。其時蒙古兵擊敗金兵,打到了山東,起始進攻青州。

  這一帶的百姓有的做過忠義軍,有的是忠義軍的親友,那幾個青州客商也把李全和楊妙真夫婦吹得天花亂墜,黃蓉聽得這位女將竟如此了得,說道:「靖哥哥,我想瞧瞧這二十年天下無敵手的梨花槍,到底如何了得!」郭靖道:「好!這是咱們大宋收復的土地,雖在江北,一尺一寸也都是大宋的江山,咱們既然撞到了,總得助那李全夫婦一臂之力。」兩人商議了幾句,便向北往山東益都府而去。

  見到李全、楊妙真夫婦後,說起來意。李全做了大官,已有了官架子,對金兵連打勝仗,不免有些驕傲,同時內亂未靖,心下正自憂急,見靖蓉二人年紀輕輕,男的淳樸,女的美貌,諒無奇才異能,謝了幾句,便吩咐下屬款待酒飯,說道敵兵來時,如我夫婦打不退敵軍,請兩位相助守城。

  李全隨即發號施令,卻不是部署守城,而是調兵遣將,去擒殺叛亂的忠義軍下屬,以及將強佔了餉銀庫的宋兵趕出城去。靖蓉二人見他雖剽悍英武,但統兵統得亂糟糟的,屬下互鬥,內部甚為混亂,四分五裂,自己各部之間看來尚有一番生死搏鬥。

  郭靖久經戰陣,行軍打仗的首先要務,便是哨探敵情,見李全只隨口訊問:「敵兵有多少,到底是蒙古兵還是金兵?不會是蒙古兵吧?敵軍前鋒已到了哪裏?」下屬將士隨口而答,難知真假。靖蓉也無心去用酒飯,低聲商量了幾句,黃蓉自告奮勇,騎了小紅馬去察看敵情。

  傍晚時分,郭靖在北門外引領遙望,見小紅馬絕塵而至,忙迎了上去。黃蓉勒住馬頭,臉現驚恐之色,顫聲道:「蒙古大軍看來有十餘萬之眾,咱們怎抵擋得住?」郭靖吃了一驚,道:「有這麼多?」

  黃蓉道:「上次成吉思汗叫你們兵分三路,想一舉滅宋。你不肯幹,旁人卻肯幹啊。」郭靖道:「要請諸葛亮想個妙策。」黃蓉搖頭道:「我已想了很久啦。靖哥哥,若說單打獨鬥,天下勝得過你的只二三人而已,就說敵人有十人百人,自也不在咱倆心上。可是現下敵軍是千人、萬人、十萬人,那有什麼法子?」郭靖歎道:「咱們大宋軍民比蒙古人多上數十倍,若能萬眾一心,又何懼蒙古兵精?恨只恨官家膽小昏庸、虐民誤國,忠義軍又有內亂,大敵當前,卻還在自相殘殺。」

  黃蓉道:「蒙古兵不來便罷,倘若來了,咱們殺得一個是一個,當真危急之際,咱們還有小紅馬可賴。天下事原也憂不得這許多。」郭靖正色道:「蓉兒,這話就不是了。咱們既學了《武穆遺書》中的兵法,又豈能不受岳武穆『盡忠報國』四字之教?他教的是『破金』,其實是『破敵』,用以『破蒙』,那也無妨。咱倆雖人微力薄,卻也要盡心竭力,為國禦侮。縱然捐軀沙場,也不枉了父母師長教養一場。」黃蓉素明他心意,歎道:「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。罷罷罷,你活我也活,你死我也死就是!」

  兩人計議已定,心中反而舒暢,當下回入城中,對酌談論,想到敵軍壓境,面臨生離死別,比往日更增一層親密。直飲到二更時分,忽聽城外號哭之聲大作,遠遠傳來,極是慘厲。黃蓉叫道:「來啦!」兩人奔到城頭,只見城外難民大至,扶老攜幼,人流滾滾不盡。原來忠義軍雖收復青州,但宋軍反而進攻忠義軍,忠義軍的將領又起叛亂,殺死了李全的哥哥李福,李全夫婦便派兵平亂,眾百姓怕亂,不敢進城,散居于山野之間,現下蒙古兵殺到,只得逃向城中躲避。

  哪知守城官令軍士緊閉城門,不放難民入城。過不多時,李全加派士卒,彎弓搭箭對住難民,喝令退去。城下難民大叫:「蒙古兵殺來啦!」守城官只不開城門。眾難民在城下號叫呼喊,哭聲震天。

  靖蓉二人站在城頭,極目遠望,但見遠處一條火龍蜿蜒而來,顯是蒙古軍的先鋒到了。郭靖久在成吉思汗麾下,熟知蒙古軍攻城慣例,常迫使敵人俘虜先登,眼見數萬難民集于城下,蒙古先鋒一至,青州城內城外軍民,勢非自相殘殺不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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