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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回 鐵槍廟中(3)


  郭靖叫道:「師父!」柯鎮惡道:「你先送洪老俠往安穩處所養傷,再到柯家村來尋我。」郭靖應道:「是!」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,走到柯鎮惡面前,說道:「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,我也不願對你明言……」柯鎮惡不待他話完,迎面一口濃痰,向他臉孔正中吐去,罵道:「今日之事,我死後沒面目對六位兄弟!」人聲嘈雜,黃藥師湊近他身子說話,兩人相距不到一尺,這口痰突如其來,全沒防備,黃藥師一側頭,這口痰有一半碰到了他面頰。黃藥師大怒舉掌。郭靖見狀大驚,飛步來救,心想這一掌拍下去,大師父哪裏還有性命?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,眼見相救不及,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,哈哈一笑,說道:「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,豈能跟你這等人一般見識?」舉袖抹去臉上痰沫,轉身向黃蓉道:「蓉兒,咱們走吧!」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,心下大疑,疑心什麼卻模糊難明,只隱隱覺得有什麼事情全然不對,霎時之間,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。

  猛聽得喊聲大作,一群官兵衝殺過來。全真六子各挺長劍,殺入陣去。

  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,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,說道:「七兄,咱們老兄弟到前面喝幾杯再說。」洪七公正合心意,笑道:「妙極,妙極!」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。

  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,一小隊官兵已沖到跟前。他不欲多傷人命,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。混亂中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,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金軍,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,強悍殊甚,一時殺不退,郭靖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,大叫:「大師父,大師父,你在哪裏?」這時廝殺聲亂成一片,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。

  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,便一直在他身旁,見他唾吐父親,爭端又起,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,一生美夢,總是碎成片片了。此後軍馬衝殺過來,她卻倚樹悄然獨立,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,她恍似不聞不見,只呆呆出神,忽聽得「啊喲」一聲呼叫,正是柯鎮惡口音。她循聲望去,見他倒在路邊,一名軍官舉起長刀,向他後心砍落。柯鎮惡滾地避開,坐起身子回手一拳,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,剛挺腰想要站起,又即摔倒。黃蓉奔近看時,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,當下拉住他臂膀扶起。柯鎮惡使力摔脫她手,可是他一足本跛,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,身子搖晃幾下,向前撲出,又要跌倒。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,冷笑道:「逞什麼英雄好漢?」左手輕揮,已使「蘭花拂穴手」拂中了他右肩「肩貞穴」,這才放開他衣領,抓住他左臂。柯鎮惡待要掙扎,但半身酸麻,動彈不得,只得任由她扶住,不住喃喃咒駡。

  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,躲在一株大樹背後,只待喘息片刻再行,官兵忽然見到二人,十餘枝羽箭嗖嗖射來。黃蓉搶著擋在前面,舞竹棒護住頭臉,羽箭都射在她軟蝟甲上。柯鎮惡聽著箭聲,知她以身子為自己擋箭,心中一軟,低聲道:「你不用管我,自己逃吧!」黃蓉哼了一聲,道:「我偏要救你,偏要你承我的情。瞧你有什麼法子?」二人邊說邊行,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。羽箭已不再射來,但柯鎮惡身子沉重,黃蓉只累得心跳氣喘,沒奈何倚牆稍息。柯鎮惡歎道:「罷罷罷,你我之間,恩怨一筆勾銷。你去吧,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。」黃蓉冷冷地道:「你明明沒死,幹嗎算是死了?你不找我報仇,我偏要找你。」竹棒倏伸倏縮,點中了他雙腿彎裏的兩處「委中穴」。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,登時委頓在地,暗暗自罵胡塗,不知這小妖女要用什麼惡毒法兒折磨自己,心中急怒交迸,只聽得腳步細碎,她已轉出矮牆。

  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,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,人聲遠去之中,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「大師父」,呼聲越來越遠,想是找錯了方向,待要出聲招呼,自己傷後中氣不足,料來他也難以聽見。又過片刻,四下一片寂靜,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。柯鎮噁心想:「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!明天嘉興府四下裏公雞仍一般啼鳴,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,再也聽不到了。」

  想到此處,忽聽腳步聲響,有三人走來,一人腳步輕巧,正是黃蓉,另外兩人卻是落腳重濁,起步拖遝。只聽黃蓉道:「就是這位大爺,快抬他起來。」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,解開他被封的穴道。柯鎮惡只覺身子被兩個人抬起,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,隨即被人抬起行走。他大是詫異,便欲詢問,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,自討沒趣,正遲疑間,只聽刷的一響,前面抬他的那人「啊喲」叫痛,定是吃黃蓉打了一棒,又聽她罵道:「走快些,哼哼唧唧的幹嗎?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,沒一個好人!」接著刷的一響,後面的人也吃了一棒,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了。

  柯鎮噁心想:「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,也真虧她想得出這個主意。」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,只怕黃蓉出言譏嘲,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,但覺身子高低起伏,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。又走一陣,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,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。兩名官軍跌跌撞撞,呼呼喘氣,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,只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,一腳高一腳低地努力趕路。約莫行出三十餘里,柯鎮惡算來已是已末午初。此時大雨早歇,太陽將濕衣曬得半幹,耳聽得蟬鳴犬吠,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,一片太平寧靜,比之适才南湖惡鬥,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。

  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。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,和米煮了,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面前。柯鎮惡道:「我不餓。」黃蓉道:「你腿疼,當我不知道嗎?什麼餓不餓的。我偏要你多痛一陣,才給你治。」

  柯鎮惡大怒,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面潑去,只聽她冷笑一聲,一名官兵大聲叫痛,想是她閃身避開,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。黃蓉罵道:「嚷嚷什麼?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,不識抬舉嗎?快吃乾淨了。」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,肚中確也饑餓,當下忍著臉上燙痛,拾起地下南瓜,一塊塊地吃了下去。

  這一來,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,笑也不是,半站半坐地倚在一隻板凳邊上,心下極為尷尬。要待伸手去拔箭,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,她當然見死不救,多半還會嘲諷幾句。正自沉吟,聽黃蓉說道:「去倒一盆清水來,快快!」話剛說完,啪的一聲,清清脆脆地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。柯鎮噁心道:「小妖女不說話則已,一開口,總是叫人吃點苦頭。」黃蓉又道:「拿這刀子去,把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。」一名官兵依言割了。黃蓉道:「姓柯的,你有種就別叫痛,叫得姑娘心煩,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。」柯鎮惡怒道:「誰要你理了?快給我滾得遠遠的。」話未說完,突覺創口一陣劇痛,顯是她拿住箭杆,反向肉裏插入。柯鎮惡又驚又怒,順手一拳,創口又是一下劇痛,手裏卻多了一枝長箭。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,塞在他手中。

  只聽她說道:「再動一動,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!」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,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,給她一刀殺了,倒也乾淨爽脆,但若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,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,當下鐵青著臉不動,聽得嗤嗤聲響,她撕下幾條布片,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,止住流血,又覺創口一陣冰涼,知她在用清水洗滌。

  柯鎮惡驚疑不定,尋思:「她若心存惡念,何以反來救我?倘說並無歹意,哼,哼,桃花島妖人父女還能安什麼好心?定是她另有毒計。唉,這種人詭計百出,要猜她的心思委實千難萬難。」轉念之間,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,包紮妥當;只覺創口清涼,疼痛減了大半,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。

  黃蓉冷笑道:「我道是假餓,原來當真餓得厲害,現下可沒什麼吃的啦,好吧,走啦!」啪啪兩響,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,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。

  又走三四十里,天已向晚,只聽得鴉聲大噪,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。

  柯鎮惡聽得鴉聲,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。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。廟旁有座高塔,塔頂群鴉世代為巢,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,向來不敢侵犯,以致生養繁殖,越來越多。

  黃蓉問道:「喂,天黑啦,到哪裏投宿去?」柯鎮惡尋思:「若投民居借宿,只怕洩漏風聲,引動官兵捉拿。」說道:「過去不遠有座古廟。」黃蓉罵道:「烏鴉有什麼好看?沒見過麼?快走!」這次不聞棒聲,兩名官軍卻又叫痛,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。

  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,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,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,似乎廟中久無人居,只怕她埋怨嫌髒,哪知她竟沒加理會。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乾淨,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;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,什麼「鴛鴦雙飛」,又是什麼「未老頭白」的。過了一會,官軍燒來了熱水。黃蓉先替柯鎮惡換了金創藥,這才自行洗臉洗腳。

  柯鎮惡躺在地下,拿個蒲團作枕頭,忽聽她罵道:「你瞧我的腳幹嗎?我的腳你也瞧得的?挖了你一對眼珠子!」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,咚咚咚地直磕響頭。黃蓉道:「你說,你幹嗎眼睜睜地瞧著我洗腳?」那官軍不敢說謊,磕頭道:「小的該死,小的見姑娘一雙腳雪白粉嫩……生得好看,腳趾甲紅紅的……像觀音菩薩……」

  柯鎮惡一驚,心想:「這賊廝鳥死到臨頭,還起色心!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,還是剝他的皮。」哪知黃蓉笑道:「你這蠢材見過觀音菩薩的腳嗎?」砰的一聲,伸棒絆了他一個筋斗,居然沒再追究。兩名官軍躲向後院,再也沒敢出來。

  柯鎮惡一語不發,靜以待變。只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,說道:「王鐵槍威震當世,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,身首異處,又逞什麼英雄?說什麼好漢?嗯,這杆鐵槍只怕還當真是鐵鑄的。」

  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、韓寶駒、南希仁、張阿生等到這廟裏來玩耍,那時他眼睛未瞎,幾人雖是孩子,俱都力大異常,輪流抬了那杆鐵槍舞動玩耍,這時聽黃蓉如此說,接口道:「自然是鐵打的,還能是假的麼?」黃蓉「嗯」了一聲,伸手抽起鐵槍,說道:「倒有三十來斤。我弄丟了你的鐵杖,一時也鑄不及賠你。明兒咱們分手,各走各的,你沒兵器防身,暫且就拿這杆槍當鐵杖使吧。」也不等柯鎮惡答話,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,砰砰嘭嘭地將鐵槍槍頭打掉,將槍桿遞在他手中。

  柯鎮惡自兄長死後,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,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,與黃蓉相處雖只一日,不知不覺之間已頗捨不得與她分離,聽她說到「明兒咱們分手,各走各的」,不禁一陣茫然。迷迷糊糊地接過鐵槍,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沉了些,卻也將就用得,心想:「她給我兵器,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。」

  只聽她又道:「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,對你傷口很有好處。你恨極了我父女,用不用在你!」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。柯鎮惡伸手接了,緩緩放入懷中,想說什麼話,卻說不出來,只盼她再說幾句,卻聽她道:「好啦,睡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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