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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回 一燈大師(2)


  那書生見他負了黃蓉履險如夷,心中也自嘆服:「我自負文武雙全,其實文不如這少女,武不如這少年,慚愧啊慚愧。」側目再看黃蓉,只見她洋洋得意,想是女孩兒折服了一位飽學宿儒,掩不住心中喜悅之情,心想:「我且取笑她一番,好叫她別太得意了!」於是說道:「姑娘文才雖佳,行止卻是有虧。」黃蓉道:「倒要請教。」那書生道:「《孟子》書中有云:『男女授受不親,禮也。』瞧姑娘是位閨女,跟這位小哥並非夫妻,卻何以由他負在背上?孟夫子只說嫂溺,叔可援之以手。姑娘既沒掉在水裏,又非這小哥的嫂子,這樣背著抱著,不免大違禮教。」

  黃蓉心道:「哼,靖哥哥和我再好,別人總知道他不是我丈夫。陸乘風陸師哥這麼說,這個書生又這麼說。」當下小嘴一扁,說道:「孟夫子最愛胡說八道,只怕跟閣下也差不多。他的話怎麼也信得的?」

  那書生怒道:「孟夫子是大聖大賢,他的話怎麼信不得?」黃蓉笑吟道:「乞丐何曾有二妻?鄰家焉得許多雞?當時尚有周天子,何事紛紛說魏齊?」那書生越想越對,呆在當地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  原來這首詩是黃藥師所作,他非湯武、薄周孔,對聖賢傳下來的言語,挖空了心思加以駁斥嘲諷,曾作了不少詩詞歌賦來諷刺孔孟。孟子講過一個故事,說齊人有一妻一妾而去乞討殘羹冷飯,又說有一個人每天要偷鄰家一隻雞。黃藥師就說這兩個故事是騙人的。這首詩最後兩句言道:戰國之時,周天子尚在,孟子何以不去輔佐王室,卻去向梁惠王、齊宣王求官做?這未免大違于聖賢之道。

  那書生心想:「齊人與攘雞,原是比喻,不足深究,但最後這兩句,只怕起孟夫子于地下,亦難自辯。」又向黃蓉瞧了一眼,心道:「小小年紀,怎恁地精靈古怪?」當下不再言語,引著二人向前行。經過荷塘之時,見到塘中荷葉,不禁又向黃蓉一望。黃蓉噗哧一笑,轉過頭去。三人來到一座小小廟宇之前。

  那書生引二人走進廟內,請二人在東廂坐了,小沙彌奉上茶來。那書生道:「兩位稍候,待我去稟告家師。」郭靖道:「且慢!那位耕田的大叔,在山坡上手托大石,脫身不得,請大叔先去救了他。」那書生吃了一驚,飛奔而出。

  黃蓉道:「可以拆開那黃色布囊啦。」郭靖道:「啊,你若不提,我倒忘了。」忙取出黃囊拆開,只見囊裏白紙上並無一字,卻繪了一幅圖,圖上一個天竺國人作王者裝束,正用刀割切自己胸口肌肉,全身已割得體無完膚,鮮血淋漓。他身前有一架天平,天平一端站著一隻白鴿,另一邊堆了他身上割下來的肌肉,鴿子雖小,卻比大堆肌肉還要沉重。天平之旁站著一頭猛鷹,神態兇惡。這圖筆法頗為拙劣,黃蓉心想:「那瑛姑原來沒學過繪畫,字倒寫得不錯,這幅圖卻如小孩兒塗鴉一般。」瞧了半天,不明圖中之意。郭靖見她竟也猜想不出,自己也就不必多耗心思,將圖折起,握在掌中。

  殿上腳步聲響,那農夫怒氣衝衝,在那書生攜扶下走進廂房,自是給大石壓得久了,累得精疲力盡。約莫又過一盞茶時分,一個小沙彌走了進來,雙手合十,行了一禮,說道:「兩位遠道來此,不知有何貴幹?」郭靖道:「特來求見段皇爺,相煩通報。」那小沙彌合十道:「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,累兩位空走一趟。且請用了素齋,待小僧恭送下山。」

  郭靖大失所望,心想千辛萬苦地到了此間,仍得到這樣一個回復,這便如何是好?但黃蓉見了廟宇,已猜到三成,這時見到小沙彌神色,更猜到了五六成,從郭靖手中接過那幅圖畫,說道:「弟子郭靖、黃蓉求見。盼尊師念在九指神丐與桃花島故人之情,賜見一面。這一張紙,相煩呈給尊師。」

  小沙彌接過圖畫,不敢打開觀看,合十行了一禮,轉身入內。

  這一次他不久即回,低眉合十道:「恭請兩位。」郭靖大喜,扶著黃蓉隨小沙彌入內。那廟宇看來雖小,裏邊卻甚進深。三人走過一條青石鋪的小徑,又穿過一座竹林,綠陰森森,寂靜清幽。竹林中隱著三間石屋。小沙彌輕輕推開屋門,讓在一旁,躬身請二人進屋。

  郭靖見小沙彌恭謹有禮,向他微笑點頭示謝,然後與黃蓉並肩而入。只見室中小幾上點著一爐檀香,幾旁兩個蒲團上各坐一個僧人。一個肌膚黝黑,高鼻深目,顯是天竺國人。另一個身穿粗布僧袍,兩道長長的白眉從眼角垂了下來,面目慈祥,眉間雖隱含愁苦,但一番雍容高華神色,卻一望而知。那書生與農夫侍立在他身後。

  黃蓉此時再無懷疑,輕輕一拉郭靖的手,走到那長眉僧人之前,躬身下拜,說道:「弟子郭靖、黃蓉,參見師伯。」郭靖心中一愕,當下也不暇多想,隨著她趴在地下,著力磕了四個響頭。

  那長眉僧人微微一笑,站起身來,伸手扶起二人,笑道:「七兄收得好弟子,藥兄生得好女兒啊。聽他們說,」向農夫與書生一指,「兩位文才武功,俱遠勝於我的劣徒,哈哈,可喜可賀。」

  郭靖心想:「這口吻明明是段皇爺了,但皇帝怎麼變成了和尚?他們怎麼又說他已不在塵世?可叫人摸不著頭腦了。蓉兒怎麼又知道他就是段皇爺?」

  那僧人向黃蓉道:「你爹爹和你師父都好吧?想當年在華山絕頂與你爹爹比武論劍,他尚未娶親,不意一別多年,居然生下了這麼俊美的女兒。你還有兄弟姊妹嗎?你外祖是哪一位前輩英雄?」

  黃蓉眼圈一紅,說道:「我媽就只生我一個,她早去世啦,我外婆家姓馮,外祖父是誰我也不知。」那僧人輕拍她肩膀安慰,說道:「我入定了三日三夜,剛才回來,你們到久了吧?」黃蓉尋思:「瞧他神色,倒很喜歡見到我們,那麼一路阻攔,不令我們上山,都是他弟子們的主意了。」答道:「弟子也是剛到。幸好幾位大叔在途中多方留難,否則就算早到了,師伯入定未回,也是枉然。」

  那僧人呵呵笑道:「他們就怕我多見外人。其實,你們又哪裏是外人了?小姑娘一張利口,確是家學淵源。段皇爺早不在塵世啦,我現下叫作一燈和尚。你師父親眼見我皈依三寶,你爹爹只怕不知吧?」

  郭靖這時方才恍然大悟:「原來段皇爺落髮做了和尚,出了家便不是俗世之人,因此他弟子說段皇爺早已不在塵世,我師父親眼見他皈佛為僧,倘若命我等前來找他,自然不會再說來見段皇爺,必是說來求見一燈大師。蓉兒真聰明,一見他面就猜到了。」只聽黃蓉說道:「我爹爹並不知曉。我師父也沒向弟子說知。」

  一燈笑道:「是啊,你師父的口多入少出,吃的多,說的少,老和尚的事他決計不會跟人說起。你們遠來辛苦,用過了齋飯沒有?咦!」說到這裏突然一驚,拉著黃蓉的手走到門口,讓她的臉對著陽光,細細審視,臉上憂色不斷加深。

  郭靖縱然遲鈍,也瞧出一燈大師已發覺黃蓉身受重傷,心中酸楚,突然雙膝跪地,向他連連磕頭,砰砰有聲。一燈伸手往他臂下一抬,郭靖只感一股大力將他身子掀起,不敢運勁相抗,隨著來力勢頭,緩緩站起,顫聲哀懇:「求師伯救命!」

  一燈适才這一抬,一半命他不必多禮,一半卻是試他功力,這一抬只使了五成力,若覺他抵擋不住,立時收勁,也決不致將他掀個筋斗,如抬他不動,當再加勁,只這一抬之間,就可明白對方武功深淺,豈知郭靖竟順著來勢緩緩站起,將他勁力自然而然地化解了,這比抬他不動更令一燈吃驚,暗道:「七兄收的好徒弟,無怪我徒兒自愧不如。」

  郭靖那一句「求師伯救命!」剛說完,突然立足不穩,不由自主地踏出一步,急忙運勁站定,但已心浮氣粗,滿臉漲得通紅,大吃一驚:「這位師伯的功力竟持續得這麼久!我只道已經化開,哪知他借力打力,來勁雖解,隔了片刻之後,我自己的反力卻將我向前推出,比之這位師伯,我可差得太遠了。東邪西毒,南帝北丐,當真名不虛傳。」這一下拜服得五體投地,胸中所思,臉上即現。

  一燈見他目光中露出又驚又佩的神色,伸手輕輕拍了拍他肩膀,笑道:「練到你這樣,也已挺不容易了啊。」這時他拉著黃蓉的手尚未放開,一轉頭,笑容立斂,低聲道:「孩子,你不用怕,放心好啦。」扶著她坐上蒲團。

  黃蓉一生之中從未有人如此慈祥相待,父親雖然愛憐,可是說話行事古裏古怪,平時相處,倒似她是一個平輩好友,父女之愛深藏不露。這時聽了一燈這幾句溫暖之極的話,就像忽然遇到了她從未見過面的親娘,受傷以來的種種痛楚委屈苦忍已久,這時再也克制不住,「哇」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一燈大師柔聲安慰:「乖孩子,別哭,別哭!你身上的痛,伯伯一定給你治好。」他越說得親切,黃蓉心中百感交集,哭得越厲害,到後來抽抽噎噎的竟難止歇。

  郭靖聽他答應治傷,心中大喜,一轉頭間,忽見那書生與農夫橫眉凸睛、滿臉怒容地瞪著自己,心中歉然:「我們來到此處,全憑蓉兒使詐用智,無怪他們發怒。但一燈大師如此慈和,他四個弟子卻定要阻攔,不知是什麼緣故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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