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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鐵掌峰頂(2)


  簡長老驚疑不已,打定了不勝即降的主意,彎腰拾起鋼杖,杖頭向下,杖尾向上,躬身道:「請姑娘棒下留情。」這杖頭向下,是武林中和尊長過招時極恭敬的禮數,意思說不敢平手為敵,過招乃誠心求教。

  黃蓉竹棒伸出,一招「撥狗朝天」,將鋼杖杖頭挑得甩了上來,笑道:「不用多禮,只怕我本領不及你。」這鋼杖是簡長老已使了數十年得心應手的兵刃,給她輕輕一挑,竟爾把持不住,杖頭翻起,砸向自己額角,忙振腕收住,更加暗暗吃驚,當下依晚輩規矩讓過三招,鋼杖一招「秦王鞭石」,從背後以肩為支,扳擊而下,使的是梁山泊好漢魯智深傳下來的「瘋魔杖法」。

  黃蓉見他這一擊之勢威猛異常,只要給他杖尾掃到,縱有蝟甲護身,也難保不受內傷,不敢怠慢,展開師授「打狗棒法」,在鋼杖閃光中欺身直上。鋼杖重逾三十斤,竹棒卻只十餘兩,但丐幫幫主世代相傳的棒法果然精微奧妙,雖兩件兵器輕重懸殊,大小難匹,數招一過,那粗如兒臂的鋼杖竟給一根小竹棒逼得施展不開。

  簡長老初時只怕失手打斷本幫的世傳寶棒,出杖極有分寸,當與竹棒將接未觸之際,立即收杖。豈知黃蓉的棒法淩厲無倫,或點穴道,或刺要害,簡長老被迫收杖回擋,十餘合後,四方八面俱是棒影,全力招架尚且不及,哪裏還有餘暇顧到不與竹棒硬碰?

  郭靖大為嘆服:「恩師武功,確是人所難測。」又想:「他老人家不知此刻身在何處?所受的傷不知好了些沒有?」忽見黃蓉棒法陡變,三根手指捉住棒腰,將那竹棒舞成個圓圈,宛似戲耍一般。

  簡長老一呆,鋼杖抖起,猛點對方左肩。黃蓉竹棒疾翻,搭在鋼杖離杖頭尺許之處,順勢向外牽引,這一招十成中倒有九成九是借用了對方勁力。簡長老只感鋼杖似欲脫手飛出,忙運勁回縮,哪知鋼杖竟如是給竹棒粘住了,鋼杖後縮,竹棒跟著前行。他心中大驚,連變七八路杖法,終究擺脫不了竹棒的粘纏。

  打狗棒法共有絆、劈、纏、戳、挑、引、封、轉八訣,黃蓉這時使的是個「纏」字訣,竹棒有如一根極堅韌的細藤,纏住了大樹樹幹,任那樹粗大數十倍,不論如何橫挺直長,休想再能脫卻束縛。更拆數招,簡長老力貫雙膀,使開「大力金剛杖法」,將鋼杖運得呼呼風響,但他揮到東,竹棒跟向東,他打到西,竹棒隨到西。黃蓉毫不用力,棒隨杖行,看來似乎全由簡長老擺佈,其實是如影隨形,借力制敵,便如當年郭靖馴服小紅馬之時,任它暴跳狂奔,始終穩穩坐於馬背。

  大力金剛杖法使到一半,簡長老已更無懷疑,正要撤杖服輸,彭長老忽然叫道:「用擒拿手,抓她棒頭。」

  黃蓉道:「好,你來抓!」棒法再變,使出了「轉」字訣。「纏」字訣是隨敵東西,這「轉」字訣卻是令敵隨己,但見竹棒化成了一團碧影,猛點簡長老後心「強間」、「風府」、「大椎」、「靈台」、「懸樞」各大要穴。這些穴道均在背脊中心,只要為棒端點中,非死即傷。簡長老識得厲害,勢在不及回杖相救,只得向前躥躍趨避。黃蓉的點打連綿不斷,一點不中,又點一穴,棒端只在他背後各穴上晃來晃去。

  簡長老無法可施,只得向前急縱,可是避開前棒,後棒又至。他腳下加勁,欲待得機轉身,但他縱躍愈快,棒端來得愈急。台下群丐只見他繞著黃蓉飛奔跳躍,大轉圈子。黃蓉站在中心,舉棒不離他後心,竹棒自左手交到右手,又自右手交到左手,連身子也不必轉動,好整以暇,悠閒之極。簡長老的圈子越轉越大,魯長老與彭梁二長老不得不下臺趨避。簡長老再奔了七八個圈子,高聲叫道:「黃姑娘手下容情,我服你啦!」口中大叫,足下可絲毫不敢停步。

  黃蓉笑問:「你叫我什麼?」簡長老忙道:「對,對!小人該死,小人參見幫主。」要待回身行禮,卻見竹棒仍毫不停留地戳來,只得繼續奔跑,到後來汗流浹背,鬍子上全是水滴。黃蓉氣惱已消,也就不為已甚,笑上雙頰,竹棒縮回,使起「挑」字訣,搭住鋼杖向上甩出,將簡長老疾奔的力道傳到杖上,鋼杖急飛上天。

  簡長老如逢大赦,立即撤手,回身深深打躬。台下群丐見了她這打狗棒法神技,更沒絲毫懷疑,齊聲高叫:「參見幫主!」上前行禮。

  簡長老踏上一步,一口唾液正要向黃蓉臉上吐去,卻見她白玉般的臉上透出珊瑚之色,嬌如春花,麗若朝霞,這一口唾液怎吐得上去?一個遲疑,咕的一聲,將睡液咽入了咽喉,但聽得頭頂風響,鋼杖落將下來,他怕黃蓉疑心,不敢舉手去接,縱身躍開。

  人影閃動,一人躍上臺來,接住了鋼杖,正是四大長老中位居第三的彭長老。黃蓉為他用「懾心法」擒住,最是惱恨,見此人上來,正合心意,也不說話,舉棒徑點他前胸「紫宮穴」,要用「轉」字訣連點他前胸大穴,逼他不住倒退,比簡長老适才更加狼狽。彭長老狡猾異常,知道自己武功不及簡長老,他尚不敵,自己也就不必再試,見黃蓉竹棒點來,不閃不避,叉手行禮。

  黃蓉將棒端點在他的「紫宮穴」上,含勁不發,怒道:「你要怎地?」

  彭長老道:「小人參見幫主。」黃蓉怒目瞪了他一眼,與他目光相接,不禁心中微微一震,急忙轉頭,但說也奇怪,明知瞧他眼睛必受禍害,可是不由自主地要想再瞧他一眼。一回首,只見他雙目中精光逼射,動人心魄。這次轉頭也已不及,立即閉上眼睛。彭長老微笑道:「幫主,您累啦,您歇歇吧!」聲音柔和,悅耳動聽。黃蓉果覺全身倦怠,心想累了這大半夜,也真該歇歇了,心念這麼一動,更是目酸口澀,精疲神困。

  簡長老這時既已奉黃蓉為幫主,那就要傾心竭力地保她,知道彭長老又欲行使「懾心術」,上前喝道:「彭長老,你敢對幫主怎地?」彭長老微笑,低聲道:「幫主要安歇,她也真倦啦,你莫驚擾她。」

  黃蓉心知危急,可是全身酸軟,雙眼直欲閉住沉沉睡去,就算天塌下來,也須先睡一覺再說,就在這心智一半昏迷、一半清醒之際,猛然間想起郭靖說過的一句話,立時便似從夢中驚醒,叫道:「靖哥哥,你說真經中有什麼『移魂大法』?」

  郭靖早瞧出不妙,心想若那彭長老再使邪法,立時上去將他一掌擊斃,聽黃蓉如此說,忙躍上前去,在她耳邊將經文背誦了一遍。

  黃蓉聽郭靖背誦經文,叫她依著止觀法門,由「制心止」而至「體真止」,她內功本有根基,人又聰敏,一點即透,當即閉目默念,心息相依,綿綿密密,不多時即寂然寧靜,睜開眼來,心神若有意,若無意,已至忘我境界。

  彭長老見她閉目良久,只道已受了自己言語所惑,昏沉睡去,正自欣喜,欲待再施狡計,突見她睜開雙眼,向著自己微微而笑,便也報以微微一笑,但見她笑得更是歡暢,不知怎的,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快美異常,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。

  黃蓉心想《九陰真經》中所載的功夫果然厲害無比,只這一笑之間,已勝過了對方,當下便格格淺笑。彭長老心知不妙,猛力鎮懾心神,哪知這般驚惶失措,心神更為難收,眼見黃蓉笑生雙靨,哪裏還能自製,站起身來,捧腹狂笑。只聽得他哈哈、嘻嘻、啊哈、啊喲,又叫又笑,越笑越響,笑聲在湖面上遠遠傳了出去。

  群丐面面相覷,不知他笑些什麼。簡長老連叫:「彭長老,你幹什麼?怎敢對幫主恁地不敬?」彭長老指著他鼻子,笑得彎了腰。簡長老還道自己臉上有甚古怪,伸袖擦了幾下。彭長老笑得更加猛烈,一個倒翻筋斗翻下臺來,在地下大笑打滾。

  群丐這才知不妙。彭長老兩名親信弟子搶上前去相扶,為他揮手推開,自管大笑不停,不到一盞茶時分,已笑得氣息難通,滿臉紫脹。須知「懾心術」或「移魂大法」系以專一強固之精神力量控制對方心靈,原非怪異,後世或稱「催眠術」,或稱「精神治療」等等,只是當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自不免驚世駭俗。若是常人,受到這移魂大法,也只昏昏欲睡而已,原無大礙,他卻是正在聚精會神地運起懾心術對付黃蓉,遭她突然還擊,這一來自受其禍,自比常人所受厲害了十倍。

  簡長老心想他只要再笑片刻,必致窒息而死,躬身向黃蓉道:「敬稟幫主:彭長老對幫主無禮,原該重懲,但求幫主大量寬恕。」魯有腳與梁長老也躬身相求,求懇聲中雜著彭長老聲嘶力竭的笑聲。

  黃蓉向郭靖道:「靖哥哥,夠了麼?」郭靖道:「夠了,饒了他吧。」黃蓉道:「三位長老,你們要我饒他,那也可以,只是你們大家不得在我身上唾吐。」簡長老見彭長老命在頃刻,忙道:「幫規是幫主所立,也可由幫主所廢,弟子們但憑吩咐。」黃蓉見可免這唾吐之厄,心中大喜,笑道:「好啦,你去點了他穴道。」

  簡長老躍下臺去,伸手點了彭長老兩處穴道,彭長老笑聲止歇,翻白了雙眼,儘自呼呼喘氣,委頓不堪。

  黃蓉笑道:「這我真要歇歇啦!咦,那楊康呢?」郭靖道:「走啦!」黃蓉跳了起來,叫道:「怎麼讓他走了?哪裏去啦?」郭靖指向湖中,說道:「他跟那裘老頭兒走啦。」黃蓉望著湖中帆影,眼見相距已遠,追之不及,恨恨不已,心知郭靖顧念兩代結義之情,眼見他逃走卻不加阻攔。

  原來楊康見黃蓉與簡長老剛動上手,便占上風,知道若不走為上著,立時性命難保,乘著眾人全神觀鬥之際,悄悄溜到鐵掌幫幫眾之中,央求相救。裘千仞瞧這情勢,黃蓉接任幫主之局已成,無可挽回,郭黃武功高強,丐幫勢大難敵,當下不動聲色,率領幫眾,帶同了楊康下船離島。丐幫弟子中雖有人瞧見,但簡黃激斗方酣,無人主持大局,只得聽其自去,不予理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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