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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千鈞巨岩(7)


  歐陽克低聲道:「黃姑娘,多謝你相救。我是活不成的了,但見到你出力救我,我就死也歡喜。」黃蓉心中忽感歉疚,說道:「你不用謝我。這是我布下的機關,你知道嗎?」歐陽克低聲道:「低聲!給叔叔聽到了,他可放你不過。我一心一意對你,死在你手裏,我一點也不冤。」黃蓉歎了口氣,心道:「這人雖討厭,對我可也真不壞。」回到樹下,撿起樹皮條子,加快編結。

  她先結成三股一條的繩索,將六根繩索結作一條粗索,然後又將數根粗索絞成一根碗口粗細的巨纜。歐陽鋒與郭靖不停手地切割樹皮,黃蓉不停手地搓索絞纜。三人手腳雖快,潮水卻漲得更快,巨纜還結不到一丈,潮水已漲到歐陽克口邊,再結了尺許,海水已浸沒他嘴唇,只露出兩個鼻孔透氣了。

  歐陽鋒躍下地來,叫道:「你們走吧,我有話對我侄兒說。你們已經盡力而為,我心領了。」他真也沉得住氣,當此之時,仍鎮定如恒,臉上殊無異狀。

  郭靖見情勢無望,只得下樹,與黃蓉並肩行開。走出十餘丈,黃蓉悄聲道:「到那巨岩後面去,且聽他說什麼。」郭靖道:「這不關咱們的事。再說,歐陽老兒必然察覺。」黃蓉道:「他侄兒一死,多半便要來加害師父,倘能得知他心意,先可有個防備。要是給老毒物知覺了,咱們就說是回來和他侄兒訣別。」

  郭靖點了點頭。兩人轉過彎角,繞到樹後,悄悄又走回來,隱在巨岩之後,只聽歐陽鋒哽咽道:「你好好去吧,我知道你心事,你一心要娶黃老邪的閨女為妻,我必能令你如願。」黃蓉和郭靖大奇,均想:「他片刻之間就死,『我必能令你如願』這話怎生說?」再聽歐陽鋒說了幾句話,兩人又驚又怒,同時打了個寒噤。原來歐陽鋒說道:「我這就去殺了黃老邪的閨女,將她和你同穴而葬。人都有死,你和她雖生不得同室,但死能同穴,也可瞑目了。」歐陽克口在水下,已不能說話。

  黃蓉捏了捏郭靖的手,兩人悄悄轉身,歐陽鋒傷痛之際,竟未察覺。走過轉角,郭靖怒道:「咱們去和老毒物拚個你死我活。」黃蓉道:「和他鬥智不鬥力。」郭靖道:「怎生鬥智?」黃蓉道:「我正在想呢。」轉過山坳,忽然見到山腳下的一叢蘆葦。

  黃蓉心念一動,說道:「他若不是恁地歹毒,我倒有個救他侄兒的法子。」郭靖忙問:「怎麼?」黃蓉拔出小刀,割了根兩尺來長的蘆管,一端放入口中咬住,抬頭豎起蘆管吸了幾下。郭靖拍手笑道:「啊,真是妙法,好蓉兒,你怎想得出來?你說救他呢不救?」黃蓉小嘴一扁道:「自然不救。老毒物要殺我,就讓他來殺,哼,我才不怕他呢。我逃得遠遠的,讓他追不到。」但想到歐陽鋒的毒辣兇狠,不由得打了個寒噤,此人武功高強之外,比他侄兒可機警狡猾得多,要誘他上當,實非易事。郭靖不語,呆呆出神。黃蓉拉住他手掌,柔聲道:「難道你要我去救那歹人?你為我擔心是不是?咱們救了他,這兩個歹人未必就能對咱們好呢。」郭靖道:「話是不錯,可是我念著你,也念著師父。我想老毒物是一派宗師,說話總得有三分準兒。」黃蓉說道:「好,咱們先救了他再說,行一步算一步。」

  兩人回過身來,繞過巨岩,只見歐陽鋒站在水中,扶著侄兒。他見郭、黃二人走近,眼露凶光,顯見就要動手殺人,喝道:「叫你們走開,又回來幹嗎?」黃蓉在一塊岩石上坐下,笑吟吟地道:「我來瞧瞧他死了沒有?」歐陽鋒厲聲道:「死便怎地,活又怎地?」黃蓉歎道:「要是死了,就沒法子啦!」

  歐陽鋒立時從水中躍起,急道:「好……好姑娘,他沒死,你有法子救他,快說,快……快說。」黃蓉將手中蘆管遞了過去,道:「你把這管子插入他口中,只怕就死不了。」歐陽鋒大喜,搶過蘆管,躍到水中,急忙插在侄兒嘴裏。這時海水已淹沒歐陽克的鼻孔,他正在呼出胸中最後的幾口氣,耳朵卻尚在水面,聽得叔父與黃蓉的對答,蘆管伸到口邊,急忙銜住,猛力吸了幾口,氣息入胸,真說不出的舒暢,這一下死裏逃生,連腿上的痛楚也忘懷了。

  歐陽鋒叫道:「快,快,咱們再來結繩。」黃蓉笑道:「歐陽伯伯,你要將我殺了,給你侄兒殉葬,是不是?」歐陽鋒一驚,臉上變色,心道:「怎麼我的話給她聽去啦?」黃蓉笑道:「你殺了我,倘若你自己也遇上了什麼三災六難,又有誰來想法子救你?」歐陽鋒這時有求於她,只得任由她奚落,只當沒聽見,又縱上樹去切割樹皮。

  三人忙了一個多時辰,已結成一條三十餘丈長的巨纜,潮水也已漲到懸崖腳下,將巨岩浸沒了大半。歐陽克的頭頂淹在水面之下尺許,只露出一根蘆管透氣。歐陽鋒不放心,不時伸手到水底下去探他脈搏。

  又等了良久,海水漸退,歐陽克頂上頭髮慢慢從水面現出。黃蓉比了比巨纜的長度,叫道:「夠啦,現下我要四根大木做絞盤。」歐陽鋒心下躊躇,暗想在這荒島之上,別說斧鑿錘刨,連一把大刀也沒有,如何能做絞盤?只得問道:「怎生做法?」黃蓉道:「你別管,把木材找來便是。」

  歐陽鋒生怕她使起性來,撒手不管,當下不敢再問,奔到四顆海碗口粗細的樹旁,蹲下身子,使出蛤蟆功來,每顆樹給他奮力推了幾下,登時齊腰折斷。郭靖與黃蓉見他內勁如此淩厲,不覺相顧咋舌。歐陽鋒找到一塊長長扁扁的岩石,運勁將樹幹上的枝葉削去,拖來交給黃蓉。

  這時黃蓉與郭靖已將大纜的一端牢牢縛在巨岩左首三株大樹根上,將大纜繞過巨岩,拉到右首的一株大松樹邊上。那是株數百歲的古松,參天而起,三四人合抱也圍不過來。黃蓉道:「這顆松樹對付得了那塊大岩石吧?」歐陽鋒點了點頭。

  黃蓉命他再結一條九股樹皮索,將四根樹幹圍著古松縛成井字之形,再將大纜繞在其上。歐陽鋒贊道:「好姑娘,你真聰明,那才叫做家學淵源,有其父必有其女。」黃蓉笑道:「那怎及得上你家侄少爺?動手絞吧!」

  三人當即動手,將古松當做支柱,推動井字形樹幹,大纜盤在古松樹幹上,慢慢縮短,巨岩就一分一分地抬了起來。此時太陽已沉到西邊海面,半天紅霞,海上道道金光,極為壯觀。潮水早已退落,歐陽克陷身在泥漿之中,眼睜睜地望著身上的巨岩,只見它微微晃動,壓得大纜格格作響,心中又焦急,又歡喜。

  那四根樹幹所作的井字形絞盤轉一個圈,巨岩只抬起半寸。古松簌簌而抖,受力極重,針葉紛紛跌落,大纜直嵌入樹身之中。歐陽鋒素來不信天道,不信鬼神,此時心中卻暗暗禱祝,豈知心願許到十七八個時,突然間嘭的一聲猛響,大纜斷為兩截,纜上樹皮碎片四下飛舞,巨岩重又壓回,只壓得歐陽克叫也叫不出聲來。絞盤急速倒轉,將黃蓉推得直摔出去,倒在地下。郭靖忙搶上扶起。

  到了這地步,歐陽鋒固沮喪已極,黃蓉也臉上難有歡容了。

  郭靖道:「咱們把這條纜續起,再結一條大纜,兩條纜一起來絞。」歐陽鋒搖頭道:「那更難絞動,咱三個人幹不了。」郭靖自言自語:「有人相幫就好啦!」歐陽鋒怒目而視,斥道:「廢話!」他明知郭靖這句話出於好心,但沮喪之下,暴躁已極。

  黃蓉出了一會神,忽地跳了起來,拍手笑道:「對,對,有人相幫。」郭靖喜問:「怎麼會有人來相幫?」黃蓉道:「嗯,只可惜歐陽少君要多吃一天苦,須得明兒潮水漲時才能脫身。」歐陽鋒與郭靖望著她,茫然不解,各自尋思:「難道明兒潮水漲時,會有人前來相助?」黃蓉笑道:「累了一天,可餓得狠啦,找些吃的再說。」歐陽鋒道:「姑娘,你說明兒有人前來相助,此話怎樣講?」黃蓉道:「明日此時,歐陽少君身上的大石必已除去。此刻卻天機不可洩漏。」歐陽鋒見她說得著實,心下將信將疑,但若不信,也無別法,只得守在侄兒身旁。

  郭靖和黃蓉打了幾隻野兔,烤熟了分一隻給歐陽叔侄,與洪七公在岩洞中吃著兔肉,互道別來之情。

  郭靖聽黃蓉說那巨岩機關原來是她所布,不禁又驚又喜。三人知道歐陽鋒為了相救侄兒,這時必定不敢過來侵犯,只在洞口燒一堆枯柴阻擋野獸,當晚睡得甚是酣暢。

  次日天剛黎明,郭靖睜眼即見洞口有個人影一閃,急忙躍起,只見歐陽鋒站在洞外,低聲道:「黃姑娘醒了嗎?」黃蓉在郭靖躍起時已經醒來,聽得歐陽鋒詢問,卻又閉上雙眼,呼吸沉重,裝作睡得正香。郭靖低聲道:「還沒呢。有什麼事?」歐陽鋒道:「等她醒了,就請她過來救人。」郭靖道:「是了。」洪七公接口道:「我給她喝了『百日醉』的美酒,又點了她昏睡穴,三個月之內,只怕難醒。」歐陽鋒一怔,洪七公哈哈大笑。歐陽鋒知是說笑,含怒離開。黃蓉坐起身來,笑道:「此時不氣氣老毒物,更待何時?」慢條斯理地梳頭洗臉,整理衣衫,又去釣魚打兔,燒烤早餐。歐陽鋒來回走了七八趟,急得猶似熱鍋上螞蟻一般。

  郭靖道:「蓉兒,潮水漲時,當真有人前來相助嗎?」黃蓉道:「你相信會有人來嗎?」郭靖搖頭道:「我不大信。」黃蓉笑道:「我也不信。」郭靖驚道:「你欺騙老毒物?」黃蓉道:「倒也不是騙他,潮水漲時,我自有法子救人。」郭靖知她智計極多,也不再問。兩人在海灘旁撿拾花紋斑斕的貝殼玩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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