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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千鈞巨岩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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歐陽克伸手拉她上去。他見叔父失蹤,也甚惶急,連問:「見到我叔叔麼?見到我叔叔麼?」黃蓉心力交瘁,突然眼前一黑,暈了過去。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才慢慢回復知覺,但覺身子虛浮,似在雲端上下飄蕩,耳畔風捲浪濤,澎湃作響。她定一定神,坐起身來,只見小舢舨順著海流正向前疾行。這時離沉船處已不知多遠,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,她心中一陣傷痛,又暈了過去。歐陽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,雙足撐住船板,只怕舢板起伏之際將自己拋了出船,哪敢移動絲毫。 又過多時,黃蓉重又醒轉,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,自己活著有何意味,眼見歐陽克那副眼眨唇顫、臉如土色的害怕神態,只感說不出的厭憎,心想:「我豈能跟這畜生死在一起?」站起身來,喝道:「跳下海去!」歐陽克驚問:「什麼?」黃蓉說道:「你不跳麼?我把舢板弄翻了再說。」縱身往右舷一跳,舢板登時側過,她跟著又往左舷一跳,船身向左側得更加厲害。 但聽歐陽克嚇得高聲大叫,黃蓉於悲傷中微覺快意,又往右舷躍去。歐陽克知道只要給她東跳西躍地來回幾次,舢板非翻不可,見她又躍向右舷,忙縱身躍向左舷,身子落下的時刻拿捏得恰到好處,兩人同時落下,舢板只向下一沉,卻不傾側。黃蓉連試兩次,都給他用這法子平衡了。黃蓉叫道:「好,我在船底鑿幾個洞,瞧你有什麼法子。」拔出短劍,躍向船心,瞥眼間只見洪七公俯伏在船底,因他始終不動,自己心中只念著郭靖,竟把師父忘了,一驚之下,忙俯身探他鼻息,緩緩尚有呼吸。她心中略慰,扶起洪七公來,見他雙目緊閉,臉如白紙,再撫摸他心口,雖在跳動,卻極為微弱。黃蓉救師心切,便不再去理會歐陽克,解開洪七公上衣察看傷勢。 突然舢板猛烈震動,歐陽克歡聲大叫:「靠岸啦,靠岸啦!」黃蓉抬起頭來,只見遠處鬱鬱蔥蔥,盡是樹木,舢板卻已不動,原來在一塊礁石上擱了淺。 這處所離岸尚遠,但水清瞧得到海底,水深不過到胸腹之間。歐陽克躍入水中,跨出幾步,回頭向黃蓉瞧瞧,重又回來。 黃蓉見洪七公背上右胛骨處有一黑色掌印,深陷入肌,似是用烙鐵烙出來一般,不禁駭然,心想:「那西毒一掌之力,怎會如此厲害?」又見他右邊後頸有兩個極細的齒痕,若非用心檢視,幾乎瞧不出來,伸手在齒痕上輕按,觸手生疼,炙熱異常,急忙縮手,問道:「師父,您覺得怎樣?」洪七公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黃蓉向歐陽克道:「拿解藥來。」歐陽克雙手一攤,做了個無可奈何的姿勢,說道:「解藥都在我叔叔那裏。」黃蓉道:「我不信。」歐陽克道:「你搜便是。」解開衣帶,將身上各物盡數捧在左手。黃蓉見果然並無藥瓶,道:「幫我扶師父上岸!」 兩人各自將洪七公的一臂放在肩上,黃蓉伸出右手,握住歐陽克的左手,讓洪七公坐在兩人的手臂之上,走向岸去。黃蓉感到師父身子不住顫抖,心中焦急。歐陽克卻大為快慰,只覺一隻柔膩溫軟的小手拉著自己的手,正是近日來夢寐以求的奇遇,只可惜走不多時,便已到岸。黃蓉蹲低身子,將洪七公放在地下,道:「快去將舢板拉上岸來,別給潮水沖走了。」歐陽克聽黃蓉呼叫,呆呆發怔,卻沒聽清她說些什麼,黃蓉又說了一遍。 歐陽克只用左臂,拖上舢板,見黃蓉已將洪七公身子翻轉俯伏,要設法治傷,心想:「這裏不知是何處所。」奔上一個小山峰四下眺望,不禁驚喜交集,只見東南西北盡是茫茫大海,處身所在是個小島。島上樹木茂密,不知有無人煙。他驚的是:此處若是荒島,既無衣食,又無住所,如何活命?喜的是:天緣巧合,竟得與這位天仙化身的美女同到此處,眼見老叫化重傷難愈,自己心願豈有不償之理?心想:「得與佳人同住於斯,荒島即是天堂樂土,縱然旦夕之間就要喪命,那也是天從人願了。」想到得意之處,不禁手為之舞,足為之蹈,突然右臂一陣劇痛,這才記得臂骨已斷,用左手折下兩根樹枝,撕下衣襟,將右臂牢牢地與樹枝綁在一起,掛在頸中。 黃蓉在師父後頸蛇咬處擠出不少毒液,不知如何再行施救,只得將他移上一塊大石,讓他躺著休息,裝盛九花玉露丸的小瓷瓶幸好旋緊了蓋子,並未入水,取出兩顆丸藥,喂師父吃了,高聲對歐陽克道:「你去瞧瞧這是什麼所在,鄰近可有人家客店。」歐陽克笑道:「這是個海島,客店是准定沒有的。有人沒有,那得瞧咱們運氣。」 黃蓉微微一驚,道:「你瞧瞧去。」歐陽克受她差遣,極是樂意,展開輕功向東奔去,見遍地都是野樹荊棘,絕無人跡曾到的景象,路上用石子打死了兩頭野兔,折而向北,兜了個大圈子回來,對黃蓉道:「是個荒島。」黃蓉見他嘴角間含笑,心中有氣,喝道:「荒島?那有什麼好笑?」歐陽克不敢多話,將野兔剝了皮遞給她。黃蓉探手入懷,取出火刀、火石和火絨,幸好火絨用油紙包住,有一小塊未曾浸濕,當下生起火來,將兩隻野兔烤了,擲了一隻給歐陽克,撕了一塊後腿肉喂給師父吃,再在灰中留下火種。 洪七公既中蛇毒,又受掌傷,一直神志迷糊,陡然間聞到肉香,登時精神大振,兔肉放到嘴邊,當即張口大嚼,吃了一隻兔腿,示意還要,黃蓉大喜,又撕了一隻腿喂他,洪七公吃到一半,漸感不支,嘴裏咬著一塊肉沉沉睡去。 黃蓉只吃得兩塊兔肉,想起郭靖命喪大海,心中傷痛,喉頭哽住,再也吃不下了,見天色漸黑,找了個岩洞,將師父扶進洞去,歐陽克過來相助,幫著除穢鋪草,抱著洪七公輕輕臥下,又用乾草鋪好了兩人的睡臥之處。黃蓉冷眼旁觀,只是不理,見他整理就緒,伸了個懶腰,賊忒嘻嘻地要待睡倒,霍地拔出短劍,喝道:「滾出去!」歐陽克笑道:「我睡在這裏又不礙你事,幹嗎這樣凶?」黃蓉秀眉豎起,叫道:「你滾不滾?」歐陽克笑道:「我安安靜靜地睡著就是,你放心。滾出去卻不必了。」黃蓉拿起一根燃著的樹枝,點燃了他鋪著的乾草,火頭冒起,燒成一片灰燼。 歐陽克苦笑幾聲,只得出洞,他怕島上有毒蟲猛獸,躍上一株高樹安身。這一晚他上樹下樹也不知有幾十次,但見岩洞口燒著一堆柴火,隱約見到黃蓉睡得甚是安穩,數十次想闖進洞去,總下不了這個決心。他不住咒駡自己膽小無用,自忖一生之中,偷香竊玉之事不知幹了多少,何以對這小小姑娘卻如此忌憚。他雖傷臂折骨,然單憑一手之力,對付她尚自裕如,洪七公命在垂危,更可不加理會,但每次走到火堆之前,總悚然回頭。這一晚黃蓉卻也不敢睡熟,既怕歐陽克來犯,又擔心洪七公的傷勢有變,直到次日清晨,才安心睡了一個時辰。睡夢中聽得洪七公呻吟了數聲,便即驚醒而起,問道:「師父,怎樣?」洪七公指指口,牙齒動了幾動。黃蓉一笑,把昨晚未吃完的兔肉撕了幾塊喂他。洪七公肉一下肚,元氣大增,緩緩坐起身來調勻呼吸。黃蓉不敢多言,只凝神注視他臉色,但見他臉上一陣紅潮湧上,便即退去,又成灰白,這般紅變白、白變紅地轉了數次,不久頭頂冒出熱氣,額頭汗如雨下,全身顫抖。 忽然洞口人影一閃,歐陽克探頭探腦地要想進來。 黃蓉知道師父以上乘內功療傷,生死懸於一線,若讓他闖進洞來一陣囉唕,擾亂心神,必然無救,低聲喝道:「快出去!」歐陽克笑道:「咱們得商量商量,在這荒島之上如何過活。今後的日子可長著呢!」說著便踱進洞來。 洪七公眼睜一線,問道:「這是個荒島?」黃蓉道:「師父您用功吧,別理他。」轉頭對歐陽克道:「跟我來,咱們外面說去。」歐陽克大喜,隨她走出岩洞。 這一日天色晴朗,黃蓉極目望去,但見藍天與海水相接,遠處閑閑的掛著幾朵白雲,四下裏確無陸地的影子。她來到昨日上陸之處,忽然一驚,問道:「舢板呢?」歐陽克道:「咦,哪裏去了?定是給潮水沖走啦!啊喲,糟糕,糟糕!」 黃蓉瞧他臉色,料知他半夜裏將舢板推下海去,好叫自己不得泛海而去,其居心之卑鄙齷齪,不問可知。郭靖既死,自己本已不存生還之想,大海中風浪險惡,這一艘小舢板原亦不足以載人遠涉波濤,但這樣一來,時機迫切,只怕已挨不到待師父傷癒再來制服這惡賊。她向歐陽克凝視片刻,臉上不動聲色,心中卻在思量如何殺他而相救師父。歐陽克給她瞧得低下頭去,不敢正視。黃蓉躍上海邊一塊大岩,抱膝遠望。 歐陽克心想:「此時不乘機親近,更待何時?」雙足一蹬,也躍上岩來,挨著她坐下,過了片刻,見她既不惱怒,也不移開身子,於是又挨近一些,低聲說道:「妹子,你我兩人終老於此,過神仙一般的日子。我前生不知是如何修得!」黃蓉格格一笑,說道:「這島上連師父也只三人,豈不寂寞?」歐陽克聽她語意溫和,心中大喜,道:「有我陪著你,有什麼寂寞?再說,將來生下孩子,那更不寂寞了。」黃蓉笑道:「誰生孩兒呀,我可不會。」歐陽克笑道:「我會教你。」說著伸出左臂去摟抱。 只覺左掌上一暖,原來黃蓉已伸手握住了他手掌。歐陽克一顆心突突亂跳,神不守舍。黃蓉左手緩緩上移,按在他手腕上的脈門之處,低聲問道:「有人說,穆念慈姊姊的貞節給你毀了,可有這回事?」歐陽克哈哈一笑,道:「那姓穆的女子不識好歹,不肯從我,我歐陽公子是何等樣人,豈能強人所難?」黃蓉歎道:「這麼說,旁人是冤屈她啦。穆姊姊的情郎為了這件事跟她大吵大鬧。」歐陽克笑道:「這孩子空自擔了虛名兒,可惜,可惜!」黃蓉忽向海中一指,驚道:「咦,那是什麼?」 歐陽克順她手指往海心望去,不見有異,正要相詢,突覺左腕一緊,脈門已給她五指緊緊扣住,半身酸軟,登時動彈不得。黃蓉右手拔出短劍,反手向後,疾往他小腹刺去。兩人相距極近,歐陽克又正神魂顛倒,右臂折骨未愈,如何招架得了?總算他得過高人傳授,白駝山二十餘載寒暑的苦練沒有白費,在這千鈞一髮當口,突然長身往前疾撲,胸口往黃蓉背心猛力撞去。黃蓉身子一晃,跌下岩來,那一劍卻終於刺中了他的右腿,劃了一條半寸多深、尺來長的口子。歐陽克躍下岩來,見黃蓉倒提短劍,笑吟吟地站著,但覺滿胸疼痛,低頭看時,見胸前衣襟上鮮血淋漓,才知适才這一撞雖逃得性命,但她軟蝟甲上千百條尖刺卻已刺中了自己胸肌。黃蓉嗔道:「咱們正好好地說話兒,你怎麼平白無端地撞我一下?我不理你啦。」說著轉身便走。歐陽克心中又愛又恨,又驚又喜,百般說不出的滋味,呆在當地,做聲不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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