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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三道試題(4)


  黃藥師喝一聲彩,並不勸阻,有心要瞧瞧這兩位與他齊名的武林高手,這些年來功夫進境到如何地步。

  洪七公與歐陽鋒都是一派宗主,武功在多年前就均已登峰造極,華山論劍之後,更潛心苦練,功夫愈益精純。這次在桃花島上重逢比武,與昔年在華山論劍之時又自大不相同。兩人先是各發快招,未曾點到,即已收勢,互相試探對方虛實。兩人的拳勢掌影在竹葉之間飛舞來去,雖是試招,出手之中卻全包藏了精深的武學。

  郭靖在旁看得出神,見兩人或攻或守,無一招不是出人意表的極妙之作。那《九陰真經》中所載原是天下武學的要旨,不論內家外家、拳法劍術,諸般最根基的法門訣竅,都包含在真經的上卷之內。郭靖背熟之後,雖於其中至理並不明曉,但不知不覺之間,識見已今非昔比,大不相同,這時見兩人每一攻合似都與周伯通所授訣要隱然若合符節,又都是自己做夢也未曾想到過的奇法巧招,待欲深究,兩人掌招早變,只在他心頭模模糊糊地留下一個影子。先前他聽黃藥師與歐陽鋒簫箏相鬥,那是無形內力,畢竟難與訣要印證,這有形的拳腳可就易明得多。只看得他眉飛色舞,心癢難搔。

  轉眼之間,兩人已拆了三百餘招,洪七公與歐陽鋒都不覺心驚,欽服對方了得。

  黃藥師旁觀之下,不禁暗暗歎氣,心道:「我在桃花島勤修苦練,只道王重陽一死,我武功已是天下第一,哪知老叫化、老毒物各走別徑,又都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!」

  歐陽克和黃蓉各有關心,只盼兩人中的一人快些得勝,但於兩人拳招中的精妙之處,卻不能領會。黃蓉一斜眼間,見身旁地下有個黑影手舞足蹈地不住亂動,抬頭看時,正是郭靖,見他臉色怪異,似是陷入了狂喜極樂之境,心下驚詫,低低地叫了聲:「靖哥哥!」郭靖並未聽見,仍自拳打足踢。黃蓉大異,仔細瞧去,才知他是在模擬洪七公與歐陽鋒的拳招。

  這時相鬥的二人拳路已變,一招一式,全是緩緩發出。有時一人凝思片刻,打出一拳,對手避過之後,坐下地來休息一陣,再站起來還了一拳。這哪裏是比武鬥拳,較之師徒授武還要迂緩鬆懈得多。但看兩人模樣,卻又比适才快鬥更加凝重。

  黃蓉側頭去看父親,見他望著二人呆呆出神,臉上神情也甚奇特,只歐陽克卻不住地向她眉目傳情,手中摺扇輕揮,顯得十分的倜儻風流。

  郭靖看到忘形處,忍不住大聲喝彩叫好。歐陽克怒道:「你渾小子又不懂,亂叫亂嚷什麼?」黃蓉道:「你自己不懂,怎知旁人也不懂?」歐陽克笑道:「他是在裝腔作勢發傻,諒他小小年紀,怎識得我叔父的神妙功夫。」黃蓉道:「你不是他,怎知他不識得?」兩人在一旁鬥口,黃藥師與郭靖卻充耳不聞,只凝神觀鬥。

  這時洪七公與歐陽鋒都蹲在地下,一個以左手中指輕彈自己腦門,另一個捧住雙耳,都閉了眼苦苦思索,突然間發一聲喊,同時躍起來交換了一拳一腳,然後分開再想。他兩人功夫到了這境界,知己知彼,於敵己雙方各種招術均已了然於心,知道不論如何厲害的殺手,對方都能輕易化解,必得另創神奇新招,方能克敵制勝。

  兩人多年前論劍之後,一處中原,一在西域,自來不通音問,互相不知對方新練武功的路子,這時交手較量,才知兩人武功俱已大進,但相互對比竟仍與當年無異,各有所長,各有所忌,誰也克制不了誰。眼見月光隱去,紅日東升,兩人窮智竭思,想出了無數新招,拳法掌力,極盡千變萬化之致,但功力悉敵,始終難分高低。

  郭靖目睹當世武功最強的二人拚鬥,奇招巧法,層出不窮。這些招數他看來都均在似懂非懂之間,有時看到幾招,似乎與周伯通所授的拳理有些相近,跟著便模擬照學。可是剛學到一半,洪七公與歐陽鋒又有新招出來,他先前所記得的又早忘了。

  黃蓉見他如此,暗暗驚奇,想道:「十餘天不見,難道他忽然得了神授天傳,武功大進?我看得莫名其妙,怎麼他能如此的驚喜讚歎?」轉念忽想:「莫非我這傻哥哥想我想得瘋了?不錯,這些日子中,我也想他想得瘋了。那日上島之後,我不該為了想念爹爹,立刻飛奔去尋爹爹,將他撇下,回頭再去尋他,卻再也找不到了。我心中好不著急,料他也是一樣。」於是上前想拉他手。

  這時郭靖正在模仿歐陽鋒反身推出的掌法,這一掌看來平平無奇,內中卻暗藏極大潛力。黃蓉剛捏住他手掌,卻不料他掌中勁力忽發,只感一股強力把自己猛推,登時身不由主地向半空飛去。郭靖手掌推出,這才知覺,叫聲:「啊喲!」縱身上去待接,黃蓉纖腰一扭,已站在竹亭頂上。郭靖落地後跟著躍起,左手拉住亭角的飛簷,借勢翻上。兩人並肩坐在竹亭頂上,居高臨下地觀戰。

  此時場上相鬥的情勢,又已生變,只見歐陽鋒蹲在地下,雙手彎與肩齊,宛似一隻大青蛙般作勢相撲,口中發出牯牛嘶鳴般的咕咕之聲,時歇時作。

  黃蓉見他形相滑稽,低聲笑道:「靖哥哥,他在幹什麼?」郭靖剛說得一句:「我也不知道啊!」忽然想起周伯通所說王重陽以「一陽指」破歐陽鋒「蛤蟆功」之事,點頭道:「是了,這是他一門極厲害的功夫,叫做蛤蟆功。」黃蓉拍手笑道:「真像一隻癩蛤蟆!」

  原來蛤蟆冬眠之期極久,在土中隱藏多時,積蓄體力,一出土便精神百倍。歐陽鋒所練蛤蟆功主旨與此相仿,平日練功,長期蓄力,臨敵時一鼓使出。又月中蟾蜍,俗稱蛤蟆,此功於夜中對著月亮中黑影而練,故有此稱。

  歐陽克見兩人偎倚在一起,指指點點,又說又笑,不覺醋心大起,待要躍上去與郭靖拚鬥,卻胸痛仍劇,使不出氣力,又自料非他之敵,隱隱聽得黃蓉說:「真像一隻癩蛤蟆。」還道兩人譏嘲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更怒火中燒,右手扣了三枚飛燕銀梭,悄悄繞到竹亭後面,咬牙揚手,三枚銀梭齊往郭靖背心飛去。

  這時洪七公前一掌,後一掌,正繞著歐陽鋒身周轉動,以降龍十八掌和他的蛤蟆功拚鬥。這都是兩人最精純的功夫,打到此處,已不是适才那般慢吞吞地鬥智炫巧、賭奇爭勝,而是各以平生絕詣加上數十年功力相拚,到了生死決於俄頃之際。郭靖的武功原以降龍十八掌學得最精,見師父把這路掌法使將開來,變幻多方,妙用無窮,比之自己所知實是不可同日而語,只看得他心神俱醉,怎料得到背後有人倏施暗算?

  黃蓉不知這兩位當世最強的高手已鬥到了最緊切的關頭,尚在指點笑語,瞥眼忽見竹亭外少了一人。她立時想到歐陽克怕要弄鬼,正待察看,只聽得背後風聲勁急,有暗器射向郭靖後心,斜眼見他兀自未覺,急忙縱身伏在他背上,噗噗噗三聲,三枚飛燕銀梭都打正她背心。她穿著軟蝟甲,銀梭只打得她稍覺疼痛,卻傷害不得,反手把三枚銀梭抄在手裏,笑道:「你給我背上搔癢是不是?謝謝你啦,還給你吧。」

  歐陽克見她代擋了三枚銀梭,醋意更盛,聽她這麼說,只待她還擲過來,等了片刻,卻見她把銀梭托在手裏,並不擲出,只伸出了手等他來取。

  歐陽克左足一點,躍上竹亭,他有意賣弄輕功,輕飄飄地在亭角上一立,白袍在風中微微擺動,果然豐神雋美,飄逸若仙。黃蓉喝一聲彩,叫道:「你輕功真好!」走上一步,伸手把銀梭還給他。

  歐陽克看到她皎若白雪的手腕,心中一陣迷糊,正想在接銀梭時順便在她手腕上一摸,突然間眼前金光閃動,他吃過兩次苦頭,一個筋斗翻下竹亭,長袖舞處,把金針紛紛打落。黃蓉格格一聲笑,三枚銀梭向蹲在地下的歐陽鋒頂門猛擲下去。

  郭靖驚叫:「使不得!」攔腰一把將她抱起,躍下地來,雙足尚未著地,只聽得黃藥師急叫:「鋒兄留情!」郭靖只感一股極大力量排山倒海般推至,忙將黃蓉在身旁一放,急運勁力,雙手同使降龍十八掌中的「見龍在田」,平推出去,這時只求維護黃蓉,再也顧不得招中留力,砰的一聲響,登時給歐陽鋒的蛤蟆功震得倒退了七八步。他胸口氣血翻湧,難過之極,只怕歐陽鋒這股淩厲無儔的掌力傷了黃蓉,硬生生地站定腳步,深深吸一口氣,雙掌分錯,待要再行抵擋歐陽鋒攻來的招術,見洪七公與黃藥師已雙雙擋在面前。

  歐陽鋒長身直立,叫道:「慚愧,慚愧,一個收勢不及,沒傷到了姑娘嗎?」

  黃蓉本已嚇得花容失色,聽他這麼說,強自笑道:「我爹爹在這裏,你怎傷得了我?」

  黃藥師甚是擔心,拉著她手,悄聲問道:「身上覺得有什麼異樣?快呼吸幾口。」黃蓉依言緩吸急吐,覺得無甚不適,笑著搖了搖頭。黃藥師這才放心,斥道:「兩位伯伯在這裏印證功夫,要你這丫頭來多手多腳?歐陽伯伯的蛤蟆功非同小可,若不是他手下留情,你這條小命還在麼?」

  歐陽鋒這蛤蟆功純系以靜制動,他全身涵勁蓄勢,蘊力不吐,只要敵人一施攻擊,立時便有猛烈無比的勁道反擊出來,當年雖曾給王重陽以一陽指擊損,但此後便即練功補複,他正以全力與洪七公周旋,猶如一張弓拉得滿滿的,張機待發,黃蓉貿然碰了上去,直是自行尋死。待得歐陽鋒得知向他遞招的竟是黃蓉,自己勁力早已發出,不由得大吃一驚,心想這一下闖下了禍,這個如花似玉般的小姑娘活生生的要斃於自己掌下,耳聽得黃藥師叫道:「鋒兄留情!」急收掌力,哪裏還來得及,突然間一股掌力推來抵擋,他乘勢急收,看清楚救了黃蓉的竟是郭靖,心中對洪七公更是欽服:「老叫化子果然了得,連這個少年弟子也調教得有此功力!」

  黃藥師在歸雲莊上試過郭靖的武功,心想:「你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,竟敢出手抵擋歐陽鋒的生平絕技蛤蟆功,若不是他瞧在我臉上手下留情,你早給打得骨斷筋折了。」他不知郭靖功力與在歸雲莊時已自不同,适才這一下確是他救了黃蓉性命,但見這傻小子為了自己女兒奮不顧身,對他的惡感登時消去了大半,心想:「這小子性格誠篤,對蓉兒確是一片癡情,蓉兒是不能許他的,可得好好賞他些什麼。」見這小子雖傻不楞登,但這個「癡」字,卻大合自己脾胃。

  洪七公又叫了起來:「老毒物,真有你的!咱倆勝敗未分,再來打啊!」歐陽鋒叫道:「好,我是捨命陪君子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我不是君子,你捨命陪叫化吧!」身子一晃,又躍入場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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