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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雙手互搏(4)


  過得數日,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。周伯通大喜,道:「來來,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黨,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們的敵人,雙方來狠狠地打上一架。」

  郭靖正當年少,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?當下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聯成一氣,跟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來。這番搏擊,確是他一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、而且也從未聽過。兩人搏擊之際,周伯通又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淩厲,怎樣才會守得穩固,周伯通只是要玩得有趣,郭靖卻學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。有一日他忽然想到:「倘若兩隻腳也能互搏,我和他二人豈不是能玩八個人打架?」但知此言一出口,勢必後患無窮,終於硬生生地忍住不說。

  又過數日,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,這次是分成四人,互相混戰。周伯通高興異常,一面打,一面哈哈大笑。郭靖究竟功力尚淺,兩隻手都招架不住,右手一遇險招,左手自然而然地過來救援。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,郭靖竟無法回復四手互戰之局,周伯通便收起一手不用,又成為郭靖雙手合力對付周伯通的單手,這時他雙手合力,已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鬥個旗鼓相當。

  周伯通呵呵笑道:「你沒守規矩!」郭靖忽地跳開,呆了半晌,叫道:「大哥,我想到了一件事。」周伯通道:「怎麼?」郭靖道:「你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,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在各自發招?臨敵之際,使將這套功夫出來,便是以兩對一,這功夫可有用得很啊。雖然內力不能增加一倍,但招數上總是占了大大的便宜。」

  周伯通在洞中長年枯坐,十分無聊,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意兒來,只求自娛,以遣長日,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制勝之用,這時得郭靖片言提醒,將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,忽地躍起,躥出洞來,在洞口走來走去,笑聲不絕。

  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,心中大駭,連問:「大哥,你怎麼了?怎麼了?」

  周伯通不答,只不住口地大笑,過了一會,才道:「兄弟,我出洞了!我不是要小便,也不是要大便,可是我還是出洞了。」郭靖道:「是啊!」周伯通笑道:「我現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,還怕黃藥師怎地?現下只等他來,我打他個落花流水。」

  郭靖道:「你拿得定能夠勝他?」周伯通道:「我武功仍遜他一籌,但既已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的功夫,以二敵一,天下沒人再勝得了我。黃藥師、洪七公、歐陽鋒他們武功再強,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麼?」郭靖一想不錯,也代他高興。周伯通又道:「兄弟,這分身出擊功夫的精要,你已全然領會,現下只差火候而已,數年之後,等到練成如你大哥那樣的純熟,你武功便陡然間增強一倍了。只可惜內力卻增不到半分,身上內力分在兩手,每只手還不到一半,這美中不足之處,你不要對他們說,一動上手,就雙手各使不同武功,打得他們頭昏腦漲,來不及體會到其中的缺陷。」兩人談談講講,都喜不自勝。

  以前周伯通只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,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,好用奇法勝他。他眼睜睜地向外望著,極不耐煩,若非知道島上佈置奧妙,早已前去尋他了。

  到得晚飯時分,啞僕送來飯菜,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:「快去叫黃藥師來,我在這等他,叫他試試我的手段!」那啞僕只是搖頭。

  周伯通說完了話,才恍然大悟,道:「呸!我忘了你又聾又啞!」轉頭向郭靖道:「今晚咱倆要大吃一頓。」伸手揭開食盒。郭靖聞到一陣撲鼻的香氣,與往日菜肴大有不同,過來一看,見兩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菇燉雞,正是自己最愛吃的。

  他心中一凜,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湯一嘗,雞湯的鹹淡香味,正與黃蓉所做的一模一樣,知是黃蓉特地為己而做,一顆心不覺突突亂跳,向其他食物仔細瞧去,別無異狀,見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,其中一個皮上用指甲刻了個葫蘆模樣。印痕刻得極淡,若不留心,決然瞧不出來。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,撿了起來,雙手一掰,分成兩半,中間露出顆蠟丸。郭靖見周伯通和啞僕都未在意,順手放入懷中。

  這一頓飯,兩人都是食而不知其味,一個想到自己在無意之間練成了天下無敵的絕世武功,右手抓起饅頭來吃,左手就打幾拳,那也是雙手二用,一手抓饅頭,一手打拳;另一個急著要把飯吃完,好瞧黃蓉在蠟丸之中藏著什麼消息。周伯通想一手送饅頭入嘴咬嚼,一手

  端湯碗喝湯,可以盡速吃完,卻不成功,他哈哈大笑,說道:「老頑童只一張嘴,便有兩隻手也沒用。」好容易周伯通吃完饅頭,咕嘟咕嘟地喝幹了湯,那啞僕收拾了食盒走開,郭靖忙掏出蠟丸,捏碎蠟丸,拿出丸中所藏的紙來,果是黃蓉所書,上面寫道:「靖哥哥:你別心急,爹爹已經跟我和好,待我慢慢求他放你。我不能來看你,但天天想你。」最後署著「蓉兒」兩字。

  郭靖狂喜之下,將字條給周伯通看了。周伯通笑道:「有我在此,他不想放你也不能了。咱們逼他放,不用求他。他如不答允,我把他在這洞裏關上一十五年。啊喲,不對,還是不關的為妙,別讓他在洞裏也練成了分心二用、雙手互搏的奇妙武功。」

  天色漸漸黑了下去,郭靖盤膝坐下用功,心中想著黃蓉,久久不能寧定,隔了良久,才達靜虛玄默、胸無雜慮之境,把內息在周身運了幾轉,忽然心想:若要真正練成一人作二、左右分擊的上乘武功,內息運氣也得左右分別、各不相涉,如此這般,雙手出招時方能各具內力。於是用手指按住鼻孔,分別左呼左吸、右呼右吸地練了起來。

  練了約莫一個更次,自覺略有進境,只聽得風聲虎虎,睜開眼來,見黑暗中長須長髮飄飄而舞,周伯通正在練拳。郭靖睜大了眼,凝神注視,見他左手打的是七十二路「空明拳」,右手打的卻是另一套全真派掌法。他出掌發拳,勢道極慢,但每一招之出,仍帶著虎虎掌風,仍具極大勁力似乎頃刻之間,內力便能自左至右、自右至左的流轉,附在招數之上。郭靖只瞧得欽佩異常,心想要左右分具內力,練起來極難,而且人身體內經絡僅有一套,分成左右,多半不成。周伯通那樣將內力調左調右,倒是可行,便如打仗時調動兵力一般,似乎也非極難。

  正在這一個打得忘形、一個瞧得出神之際,忽聽周伯通一聲「啊喲」急叫,接著啪的一聲,一條黑黝黝的長形之物從他身旁飛起,撞上遠處樹幹,似是被他用手擲出。郭靖見他身子連晃,吃了一驚,急忙搶上,叫道:「大哥,什麼事?」周伯通道:「我腳上給毒蛇咬了!這可糟糕透頂!」

  郭靖更驚,忙奔近身去。周伯通神色已變,扶住他的肩膀,走回岩洞,撕下一塊衣襟來紮住大腿,讓毒氣一時不致上行。郭靖從懷中取出火折,晃亮了看時,心中突的一跳,只見他一隻小腿已腫得比平常粗了倍餘。

  周伯通道:「島上向來沒這等奇毒無比的青蝮蛇,不知自何處而來?本來我正在打拳,蛇兒也不能咬到我,偏生我兩隻手分打兩套拳法,這一分心……唉!」郭靖聽他語音發顫,知他受毒甚深,若非以上乘內功強行抵禦,早已昏迷,慌急之中,彎下腰去在他傷口之上吮吸。周伯通急叫:「使不得,這蛇毒非比尋常,你一吸就死。」

  郭靖這時只求救他性命,哪裏還想到自身安危,右臂牢牢按住他下身,不住在他創口上吮吸。周伯通待要掙扎阻止,全身已然酸軟,動彈不得,再過一陣,竟暈了過去。郭靖吸了一頓飯工夫,把毒液吸出了大半,都吐在地下。

  毒力既減,周伯通究竟功力深湛,暈了半個時辰,重又醒轉,低聲道:「兄弟,做哥哥的今日是要歸天了,臨死之前結交了你這位情義深重的兄弟,做哥哥的很是歡喜。」郭靖和他相交日子雖淺,但兩人都是直腸直肚的性子,肝膽相照,竟如同是數十年的知己好友一般,這時見他神情就要逝去,不由得淚水滾滾而下。

  周伯通淒然一笑,道:「那《九陰真經》的經文,放在我身下土中的石匣之內,本該給了你,但你吮吸了蝮蛇毒液,性命也不長久,咱倆在黃泉路上攜手同行,倒不怕沒伴兒玩耍,在陰世玩玩四個人……不,四隻鬼打架,倒也有趣,哈哈,哈哈。那些大頭鬼、無常鬼一定瞧得莫名其妙,鬼色大變。」說到後來,竟又高興起來。

  郭靖聽他說自己也就要死,但自覺全身了無異狀,又點燃火折,去察看他創口。火光照映之下,只見他臉上灰撲撲的罩著一層黑氣,原本一張烏髮童顏、膚色紅潤的孩兒面已全無光彩。

  周伯通見到火光,向他微微一笑,但見郭靖面色如常,沒絲毫中毒之象,大為不解,吸了口氣,問道:「兄弟,你服過什麼靈丹妙藥?為什麼這般厲害的蛇毒也不能傷你?」郭靖一怔,料想必是喝了參仙老怪的大蟒藥血之故,說道:「我曾喝過一條大蟒蛇的血,或許因此不怕蛇毒。」周伯通凝神待想,卻又暈了過去。

  郭靖忙替他推宮過血,卻全然無效,去摸他小腿時,著手火燙,腫得更加粗了。只聽他喃喃地道:「四張機,鴛鴦織就欲雙飛……」郭靖問道:「你說什麼?」周伯通歎道:「可憐未老頭先白,可憐……」郭靖見他神智胡塗,不知所云,心中大急,奔出洞去躍上樹頂,高聲叫道:「蓉兒,蓉兒!黃島主,黃島主!救命啊,救命!」桃花島周圍數十里,地方極大,黃藥師的住處距此甚遠,郭靖喊得再響,別人也無法聽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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