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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神龍擺尾(5)


  「降龍十八掌」的精要之處,全在運勁發力,至於掌法變化卻極簡明,否則以梁子翁、梅超風、歐陽克三人武功之強,何以竟讓郭靖將一招掌法連使許多遍,卻仍無法破解?剛才歐陽克眼睜睜瞧著洪七公傳授三記掌法,郭靖尚未領悟一成,他早已了然於胸,可是一到對敵,于郭靖新學的三掌竟應付為難。

  郭靖把十八掌一學全,首尾貫通,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加大增。歐陽克連變四套拳法,始終也只打得個平手,又拆數十招,歐陽克心下焦躁:「今日不顯我家傳絕技,終難取勝。我自幼得叔叔教導,卻勝不了老叫化一個新收弟子,老叫化豈不是把叔叔比了下去?」陡然間揮拳打出,郭靖舉手擋格,哪知歐陽克的手臂猶似忽然沒了骨頭,順勢轉彎,啪的一聲,郭靖頸上中拳。

  郭靖一驚,低頭躥出,回身發掌,歐陽克斜步讓開,還以一拳。郭靖不敢再格,側身閃避,哪知對方手臂忽然間就如變了一根軟鞭,打出後能在空中任意拐彎,明明見他拳頭打向左方,驀地裏轉彎向右,嘭的一聲,又在郭靖肩頭擊了一拳。郭靖防不勝防,接連吃了三拳,這三下都頗為沉重,登時心下慌亂,不知如何應付。

  洪七公叫道:「靖兒,住手,咱們就算暫且輸了這一陣。」

  郭靖躍出丈餘,身上給歐陽克擊中的三處甚是疼痛,對歐陽克道:「你拳法果然高明,手臂轉彎,轉得古怪。佩服,佩服!」歐陽克得意洋洋地向黃蓉望了幾眼。

  洪七公道:「老毒物天天養蛇,這套軟皮蛇拳法,必是從毒蛇身上悟出來的。這套拳法高明得很,老叫化一時之間想不出破法,算你運氣,給我乖乖地滾吧。」

  歐陽克心中一凜:「叔叔傳我這套『靈蛇拳』時,千叮萬囑,不到生死關頭,決不可使,今日一用就讓老叫化看破,如給叔叔知道了,必受重責。」想到此處,滿腔得意之情登時消了大半,向洪七公一揖,轉身出祠。

  黃蓉叫道:「且慢,我有話說。」歐陽克停步回身,心中怦然而動。

  黃蓉卻不理他,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,說道:「七公,你今日收兩個徒兒吧。好事成雙,你只收男徒,不收女徒,美中不足。」洪七公搖頭笑道:「我收一個徒兒已大大破例,老叫化今日太不成話。何況你爹爹這麼大的本事,怎能讓你拜老叫化為師?」黃蓉裝作恍然大悟,道:「啊,你怕我爹爹!」洪七公讓她一激,加之對她本就十分喜愛,臉孔一板,說道:「怕什麼?就收你做徒兒,難道黃老邪還能把我吃了?」

  黃蓉笑道:「咱們一言為定,不能反悔。我爹爹常說,天下武學高明之士,自王重陽一死,就只剩下他與你二人,南帝也還罷了,餘下的更不在他眼裏。我拜你為師,爹爹一定歡喜。師父,你們叫化子捉蛇是怎麼捉的,就先教我這門本事。」洪七公一時不明她用意,但知小姑娘鬼靈精,必有古怪,說道:「捉蛇捉七寸,兩指這樣鉗去,只要剛好鉗住蛇的七寸,憑他再厲害的毒蛇,也就動彈不得。」黃蓉道:「若是很粗很大的蛇呢?」洪七公道:「左手搖指引它咬你,右手打它七寸。」黃蓉道:「這手法可要極快。」洪七公道:「當然。左手搽上些藥,那就更加穩當,真的咬中了也不怕。」黃蓉點點頭,向洪七公眨了眨眼,道:「師父,那你就給我手上搽些藥。」

  捉蛇弄蛇是丐幫小叫化的事,洪七公以幫主之尊,身邊哪有什麼捉蛇用的藥物,但見黃蓉使眼色,就在背上大紅葫蘆裏倒些酒來,給她擦在雙掌之上。

  黃蓉提手聞了聞,扮個鬼臉,對歐陽克道:「喂,我是天下叫化子頭兒洪老英雄的新收關門弟子,現下來領教領教你的軟皮蛇拳法。先對你說明白了,我手上已搽了專門克制你的毒藥,可要小心了。」歐陽克心想:「與你對敵,還不是手到擒來。不管你手上搗什麼鬼,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。」笑了一笑,說道:「死在你手下,也是甘願。」黃蓉道:「你其他的武功也稀鬆平常,我只領教你的臭蛇拳,你若用其他拳法掌法,可就算輸了。」歐陽克道:「姑娘怎麼說就怎麼著,在下無不從命。」黃蓉嫣然一笑,說道:「瞧不出你這壞蛋,對我倒好說話得很。看招!」呼地一拳打出,正是洪七公所傳的「逍遙遊」拳法。

  歐陽克側身讓過,黃蓉左腳橫踢,右手鉤拿,卻已是家傳「桃華落英掌」中的招數。她年紀幼小,功夫所學有限,這時但求取勝,哪管所使的功夫是何人所傳了。

  歐陽克見她掌法精妙,倒也不敢怠慢,右臂疾伸,忽地轉彎,打向她的肩頭。這「靈蛇拳」去勢極快,倏忽之間已打到黃蓉肩上,猛地想起,她身上穿有軟蝟甲,這一拳下去,豈不將自己的拳頭撞得鮮血淋漓?匆忙收招,黃蓉颼颼兩掌,已拍到面門。歐陽克袍袖拂動,倒捲上來,擋開了她這兩掌。黃蓉身上穿甲,手上塗藥,除了臉部之外,周身無可受招之處,這樣一來,歐陽克已處於只挨打不還手的局面,「靈蛇拳」拳法再奇,卻也奈何她不得,只得東躲西閃,在黃蓉掌影中躥高縱低,心想:「我若打她臉蛋取勝,未免唐突佳人,若抓她頭髮,更加魯莽,但除此之外,實在無所措手。」靈機一動,忽地撕下衣袖,扯成兩截,於晃身躲閃來掌之際,將袖子分別纏上雙掌,翻掌鉤抓,徑用擒拿手來拿她手腕。

  黃蓉托地跳出圈子,叫道:「你輸啦,這不是臭蛇拳。」歐陽克道:「啊喲,我倒忘了。」黃蓉道:「你的臭蛇拳奈何不了洪七公的弟子,那也沒什麼出奇。在趙王府中,我就曾跟你劃地比武,那時你邀集了梁子翁、沙通天、彭連虎、靈智和尚,還有那個頭上生角的侯通海,七八個人打我一個,我當時寡不敵眾,又懶得費力,便認輸了事。現下咱們各贏一場,未分勝敗,不妨再比一場以定輸贏。」

  黎生等都想:「這小姑娘居然能與彭連虎、沙通天等高手對敵而不敗,也不知是真是假,她雖然武藝得自真傳,但終究不是此人敵手,剛才胡賴勝了,豈不是好?何必畫蛇添足,再比什麼?」

  洪七公卻深知此女詭計百出,必是仗著自己在旁,要設法戲弄敵人,笑吟吟的不做聲,一隻雞啃得只剩下幾根骨頭,仍拿在手裏不住嗑嘴嗒舌地舐著,似乎其味無窮。

  歐陽克笑道:「咱倆又何必認真,你贏我贏都是一樣。姑娘既有興致,就再陪姑娘玩玩。」黃蓉道:「在趙王府裏,旁邊都是你的朋友,我打贏了你,他們必定救你,因此我也不願跟你真打。現今這裏有你的朋友,」說著向歐陽克那些白衣姬妾一指,又道:「也有我的朋友。雖然你的朋友多些,但這一點兒虧我還吃得起。這樣吧,你再在地下劃個圈子,咱們仍是一般比法,誰先出圈子誰輸。現下我已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,名師門下出高徒,就再讓你這小子一步,不用將你雙手縛起來了。」歐陽克聽她句句強辭奪理,卻又說得句句大方無比,不禁又好氣又好笑,當下以左足為軸,右足伸出三尺,一轉身,右足足尖已在地下劃了一個線深寸許、徑長六尺的圓圈。丐幫群雄都不由得暗暗喝彩。

  黃蓉走進圈子,道:「咱們是文打還是武打?」歐陽克心道:「偏你就有這許多古怪。」問道:「文打怎樣?武打怎樣?」黃蓉道:「文打是我發三招,你不許還手;你還三招,我也不許還手。武打是亂打一氣,你用死蛇拳也好,活耗子拳也好,都是誰先出圈子誰輸。」歐陽克道:「當然文打,免得傷了和氣。」

  黃蓉道:「武打你是輸定了的,文打嘛,倒還有點兒指望,好吧,就又再讓你一步,咱們文打。你先發招還是我先?」歐陽克哪能占她的先,說道:「當然是姑娘先。」黃蓉笑道:「你倒狡猾,老是揀好的,知道先發招吃虧,就讓我先動手。也罷,我索性大方些,讓你讓到底。」歐陽克正想說:「那麼我先發招也無不可。」只聽得黃蓉叫道:「看招。」揮掌打來,突見銀光閃動,點點射來,她掌中竟夾有暗器。

  歐陽克見暗器眾多,平時擋擊暗器的摺扇已為洪七公捏壞,而本可用以拂撲的衣袖也已撕下,這數十枚鋼針打成六七尺方圓,雖然只須向旁縱躍,立可避開,但那便是出了圈子,百忙中不暇細想,一點足躍起丈餘,這一把鋼針都在他足底飛過。

  黃蓉一把鋼針發出,雙手各又扣了一把,待他上縱之勢已衰,將落未落之際,喝道:「第二招來啦!」兩手鋼針齊發,上下左右,無異一百餘枚,那正是洪七公所授她的「滿天花雨擲金針」絕技,這時也不取什麼準頭,只是使勁擲出。歐陽克本領再高,但身在半空,全無著力之處,心道:「我命休矣!這丫頭好毒!」

  就在這一瞬之間,忽覺後領一緊,身子騰空,足下嗤嗤嗤一陣響過,點點鋼針都落在地下。歐陽克剛知有人相救,身子已給那人擲出,這一擲力道不大,但運勁頗為古怪,饒是他武藝高強,還是左肩先著了地,重重摔了一跤,方再躍起站定。他料知除洪七公外更無旁人有此功力,心中又驚又惱,頭也不回地出祠去了。眾姬妾跟著一擁而出。

  黃蓉道:「師父,幹嗎救這壞傢伙?」洪七公笑道:「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識。這小子專做傷天害理之事,死有餘辜,只是傷在我徒兒手裏,于他叔父臉上須不好看。」拍拍黃蓉的肩膀道:「乖徒兒,今日給師父圓了面子,我賞你些什麼好呢?」

  黃蓉伸伸舌頭道:「我可不要你的竹棒。」洪七公道:「你就是想要,也不能給。我有心傳你一兩套功夫,只是這幾天懶勁大發,提不起興致。」黃蓉道:「我給師父做幾個好菜提提神。」洪七公眉飛色舞,隨即長歎一聲,說道:「現下我沒空吃,可惜,可惜!」向黎生等一指道:「我們叫化幫裏還有許多事情要商量。」

  黎生等過來向郭靖、黃蓉見禮,稱謝相救之德。黃蓉去割斷了程大小姐手足上的綁縛。程大小姐甚是靦腆,拉著黃蓉的手悄悄相謝。黃蓉指著郭靖道:「你大師伯馬道長傳過他功夫,你丘師伯、王師伯也都很瞧得起他,說起來大家是一家人。」程大小姐轉頭向郭靖望了一眼,突然間滿臉通紅,輕聲叫道:「郭師哥!」低下頭去,過了一會,才偷眼向郭靖暗暗打量。

  黎生等又向洪七公、郭靖、黃蓉三人道賀。他們知道七公向來不收徒弟,幫中乞丐再得他的歡心,也難得逢他高興指點一招兩式,不知郭黃二人怎能與他如此有緣,都羡慕萬分。黎生道:「咱們明晚想擺個席,恭賀幫主收了兩位好弟子。」洪七公笑道:「只怕他們嫌髒,不吃咱們叫化子的東西。」郭靖忙道:「我們明兒准到。黎大哥是前輩俠義,小弟正想多親近親近。」黎生蒙他相救,保全了一雙眼睛,本已十分感激,又聽他說得謙遜,甚是高興,言下與郭靖著實結納。

  洪七公道:「你們一見如故,可別勸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。小徒兒,你自稱是我新收的關門小弟子,不許師父再收弟子,是不是啊?」黃蓉笑道:「師父要收,自然不必理我瞎說,不過物以稀為貴,師父的徒弟收得多了,就不這麼珍貴了。」洪七公道:「你好珍貴嗎?你送程大小姐回家去,咱們叫化兒也要偷雞討飯去啦。」說著各人出門。

  黎生說好明日就在這祠堂中設宴。

  郭靖陪著黃蓉,一起將程大小姐送回。程大小姐悄悄將閨名對黃蓉說了,原來名叫程瑤迦。她雖跟清淨散人孫不二學了一身武藝,只因生於大富之家,嬌生慣養,說話神態,忸忸怩怩,與黃蓉神采飛揚的模樣大不相同。她不敢跟郭靖說半句話,偶爾偷瞧他一眼,便即雙頰紅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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