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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亢龍有悔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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黃蓉正要將雞撕開,身後忽然有人說道:「撕作三份,雞屁股給我。」 兩人都吃了一驚,怎地背後有人掩來,竟毫無知覺,急忙回頭,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。這人一張長方臉,頦下微須,頭髮花白,粗手大腳,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地打滿了補釘,卻洗得乾乾淨淨,手裏拿著一根綠竹杖,瑩碧如玉,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,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,神情猴急,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,就要伸手搶奪了。郭黃兩人尚未回答,他已大馬金刀地坐在對面,取過背上葫蘆,拔開塞子,酒香四溢。他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,把葫蘆遞給郭靖,道:「娃娃,你喝。」 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,但見他行動奇特,心知有異,不敢怠慢,說道:「我不喝酒,您老人家喝吧。」言下甚是恭謹。那乞丐向黃蓉道:「女娃娃,你喝不喝?」 黃蓉搖了搖頭,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只四根手指,一根食指齊掌而缺,心中一凜,想起了從前聽爹爹所說的華山論劍、以及參與論劍的五人之事,想到了五絕中的九指神丐,心想:「難道今日機緣巧合,逢上了前輩高人?且探探他口風再說。」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,喉頭一動一動,口吞饞誕,心裏暗笑,便撕下半隻,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。 那乞丐大喜,夾手奪過,風捲殘雲地吃得乾乾淨淨,一面吃,一面不住讚美:「妙極,妙極,連我叫化祖宗,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。」黃蓉微微一笑,把手裏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。那乞丐謙道:「那怎麼成?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。」他口中客氣,卻早伸手接過,片刻間又已吃得只剩幾根雞骨。 他拍了拍肚皮,叫道:「肚皮啊肚皮,這樣好吃的雞,很少下過肚吧?」黃蓉噗哧一笑,說道:「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,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,榮幸之至。」那乞丐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這女娃子乖得很。」從懷裏摸出幾枚金鏢來,說道:「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,其中有一個闊氣得緊,放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。老叫化順手牽鏢,就給他牽了過來。這枚金鏢裏面是破銅爛鐵,鏢外撐場面,鍍的倒是真金。娃娃,你拿去玩兒,沒錢使之時,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。」說著便遞給郭靖。郭靖搖頭不接,說道:「我們當你是朋友,請朋友吃些東西,不能收禮。」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。 那乞丐神色尷尬,搔頭道:「這可難啦,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,倒也不妨,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只好雞,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,無以報答。這……這可……」郭靖笑道:「小小一隻雞算什麼恩惠?不瞞你說,這只雞我們也是偷來的。」黃蓉笑道:「我們順手牽雞,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,大家得個『順』字。」那乞丐哈哈大笑,說道:「兩個娃娃挺有意思,可合了我脾胃啦。來,你們有什麼心願,說給我聽聽。」 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,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,便搖了搖頭。黃蓉卻道:「這叫化雞也算不了什麼,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,要請您試試口味。咱們一起到前面市鎮去好不好?」那乞丐大喜,叫道:「妙極!妙極!」郭靖道:「您老貴姓?」那乞丐道:「我姓洪,排行第七,你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吧。」黃蓉聽他說姓洪,心道:「果然是他。不過他這般年紀,看來比丘道長也大不了幾歲,怎能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?嗯,我爹爹也不太老,還不是一般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?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爭氣,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。」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,黃蓉心中一直惱他。 三人向南而行,來到一個市鎮,叫做姜廟鎮,投了客店。黃蓉道:「我去買作料,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。」 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,笑眯眯地道:「她是你的小媳婦兒吧?」郭靖紅了臉,不敢說是,卻也不願說不是。洪七公呵呵大笑,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。直過了大半個時辰,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,入廚整治。郭靖要去幫忙,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。 又過小半個時辰,洪七公打個呵欠,嗅了兩嗅,叫道:「香得古怪!那是什麼菜?可有點兒邪門。情形大大不對!」伸長了脖子,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張望。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、心癢難搔的模樣,不禁暗暗好笑。 廚房裏香氣陣陣噴出,黃蓉卻始終沒有露面。 洪七公搔耳摸腮,坐下站起,站起坐下,好不難熬,向郭靖道:「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,一想到吃,就什麼也都忘了。」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,說道:「古人說:『食指大動』,真是一點也不錯。我只要見到或是聞到奇珍異味,右手食指就會跳個不住。有一次為了貪吃,誤了一件大事,我一發狠,一刀將指頭給砍了……」郭靖「啊」了一聲,洪七公歎道:「指頭是砍了,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。」 說到這裏,黃蓉笑盈盈地托了一隻木盤出來,放在桌上,盤中三碗白米飯,一隻酒杯,另有兩大碗菜肴。郭靖只覺得甜香撲鼻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。一碗是炙牛肉條,只不過肉香濃郁,尚不見有何特異,另一碗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,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的花瓣,底下襯著嫩筍丁子,紅白綠三色輝映,鮮豔奪目,湯中泛出荷葉清香,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。 黃蓉在酒杯裏斟了酒,放在洪七公前面,笑道:「七公,您嘗嘗我的手藝兒怎樣?」 洪七公哪裏還等她說第二句,也不飲酒,抓起筷子便夾了兩條牛肉條,送入口中,只覺滿嘴鮮美,絕非尋常牛肉,每咀嚼一下,便有一次不同滋味,或膏腴嫩滑,或甘脆爽口,諸味紛呈,變幻多端,直如武學高手招式之層出不窮,人所莫測。洪七公驚喜交集,細看之下,原來每條牛肉都是由四條小肉條拼成。 洪七公閉了眼辨別滋味,道:「嗯,一條是羊羔坐臀,一條是小豬耳朵,一條是小牛腰子,還有一條……還有一條……」黃蓉抿嘴笑道:「猜得出算你厲害……」她一言甫畢,洪七公叫道:「是獐腿肉加兔肉糅在一起。」黃蓉拍手贊道:「好本事,好本事。」郭靖聽得呆了,心想:「一碗炙牛肉條竟要這麼費事,也虧他辨得出五般不同的肉味。」 洪七公道:「肉只五種,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,獐牛同嚼又是另一般滋味,一共有幾般變化,我可算不出了。」黃蓉微笑道:「倘若次序的變化不計,那麼只有二十五變,合五五梅花之數,又因肉條形如笛子,因此這道菜有個名目,叫做『玉笛誰家聽落梅』。這『誰家』兩字,也有考人一考的意思。七公你考中了,是吃客中的狀元。」 洪七公大叫:「了不起!」也不知是贊這道菜的名目,還是贊自己辨味的本領,拿起匙羹舀了兩顆櫻桃,笑道:「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湯好看得緊,有點捨不得吃。」在口中一辨味,「啊」地叫了一聲,奇道:「咦?」又吃了兩顆,又是「啊」的一聲。荷葉之清、筍尖之鮮、櫻桃之甜,那不必說了,櫻桃核已經剜出,另嵌別物,卻嘗不出是什麼東西。洪七公沉吟道:「這櫻桃之中,嵌的是什麼物事?」閉了眼睛,口中慢慢辨味,喃喃地道:「是雀兒肉!不是鷓鴣,便是斑鳩,對了,是斑鳩!」睜開眼來,見黃蓉正豎起了大拇指,不由得甚是得意,笑道:「這碗荷葉筍尖櫻桃斑鳩湯,又有個什麼古怪名目?」黃蓉微笑道:「老爺子,你還少說了一樣。」洪七公「咦」的一聲,向湯中瞧去,說道:「嗯,還有些花瓣兒。」黃蓉道:「對啦,這湯的名目,從這五樣作料上去想便是了。」洪七公道:「要我打啞謎可不成,好娃娃,你快說了吧。」黃蓉道:「我提你一下,只消從《詩經》上去想就得了。」洪七公連連搖手,道:「不成,不成。書本上的玩意兒,老叫化一竅不通。」 黃蓉笑道:「這如花容顏,櫻桃小嘴,便是美人了,是不是?」洪七公道:「啊,原來是美人湯。」黃蓉搖頭道:「竹解心虛,乃是君子。蓮花又是花中君子。因此這竹筍丁兒和荷葉,說的是君子。」洪七公道:「哦,原來是美人君子湯。」黃蓉繼續搖頭,笑道:「那麼這斑鳩呢?《詩經》第一篇是:『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』。因此這湯叫作『好逑湯』。」 洪七公哈哈大笑,說道:「有這麼稀奇古怪的好湯,便得有這麼個稀奇古怪的名目,很好,很好,你這稀奇古怪的女娃娃,也不知是哪個稀奇古怪的老子生出來的。這湯的滋味可真不錯。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內禦廚吃到的櫻桃湯,滋味可遠遠不及這一碗了。」黃蓉笑道:「禦廚有什麼好菜,您說給我聽聽,好讓我學著做了孝敬您。」 洪七公不住口地吃牛條,喝鮮湯,連酒也來不及喝,一張嘴哪裏有半分空暇回答她問話,直到兩隻碗中都只剩下十之一二,這才說道:「禦廚的好東西當然多啦,不過沒一樣及得上這兩味。嗯,有一味鴛鴦五珍膾是極好的,我可不知如何做法。」 郭靖問道:「是皇帝請你去吃的麼?」洪七公呵呵笑道:「不錯,皇帝請的,不過皇帝自己不知道罷啦。我在禦廚房的梁上躲了三個月,皇帝吃的菜每一道我先給他嘗一嘗,吃得好就整盤拿來,不好麼,就讓皇帝小子自己吃去。禦廚房的人疑神疑鬼,都說出了狐狸大仙啦。」郭靖和黃蓉都想:「這人饞是饞極,膽子和本領可也真大極。」 洪七公笑道:「娃娃,你媳婦兒煮菜的手藝天下第一,你這一生可享定了福。他媽的,我年輕時怎沒撞見這樣好本事的姑娘?」言下似乎深以為憾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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