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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鐵槍破犁(8)


  包惜弱在王府之中,十八年來容顏並無多大改變,但楊鐵心奔走江湖,風霜侵磨,早已非複昔時少年子弟的模樣,是以此日重會,包惜弱竟未認出眼前之人就是前夫。但兩人別後互相思念,于當年遭難之夕對方的一言一動,魂牽夢縈,記得加倍分明。

  楊鐵心不答,走到板桌旁邊,拉開抽屜,見放著幾套男子的青布衫褲,正與他從前所穿著的一模一樣,他取出一件布衫,往身上披了,說道:「我衣衫夠穿啦!你身子弱,又有了孩子,好好兒多歇歇,別再給我做衣裳。」這幾句話,正是十八年前那晚,他見包惜弱懷著孕給他縫新衫之時,對她所說。

  她搶到楊鐵心身旁,捋起他衣袖,果見左臂上有個傷疤,不由得驚喜交集,但十八年來認定丈夫早已死了,此時重來,自是鬼魂顯靈,當即緊緊抱住他,哭道:「你……你快帶我去……我跟你一塊兒到陰間,我不怕鬼,我願意做鬼,跟你在一起。」

  楊鐵心抱著妻子,兩行熱淚流了下來,過了好一陣,才道:「你瞧我是鬼嗎?」包惜弱摟著他道:「不管你是人是鬼,我總是不放開你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鐵哥,難道你沒有死?難道你還活著?那……那……」

  楊鐵心正要答言,忽聽完顏康在窗外道:「媽,你怎麼又傷心啦?你在跟誰說話?」

  包惜弱一驚,道:「我沒事,就睡啦。」完顏康明明聽得室內有男人之聲,起了疑心,繞到門口,輕輕打門,道:「媽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包惜弱道:「明天再說吧,這時候我倦得很。」完顏康見母親不肯開門,疑心更甚,只道她要庇護郭靖,說道:「只說幾句話就走。」

  楊鐵心知他定要進來,走到窗邊想越窗而出,一推窗子,那窗卻給人在外面反扣住了。包惜弱惶急之下,心想只有暫且瞞過兒子再說,室中狹隘,無地可藏,便指了指板櫥。楊鐵心與愛妻劫後重逢,再也不肯分手,拉開櫥門,便要進去。

  櫥門一開,房內三人同時大驚。包惜弱乍見郭靖,禁不住叫出聲來。

  完顏康聽得母親驚呼,更是擔心,只怕有人要害她,肩頭在門上猛撞。郭靖一把將楊鐵心拉進板櫥,關上櫥門。門閂跟著便斷,門板飛起,完顏康直闖進來。他見母親臉色蒼白,頰有淚痕,但房中卻無別人,甚為奇怪,忙問:「媽,出了什麼事?」包惜弱定了定神,道:「沒事,我心裏不大舒服。」

  完顏康走到母親身邊,靠在她懷裏,說道:「媽,我不再胡鬧啦。你別傷心,是兒子不好。」包惜弱道:「嗯,你去吧,我要睡啦。」完顏康只覺母親不住顫抖,問道:「媽,沒人進來過嗎?」包惜弱驚道:「誰?」完顏康道:「王府混進來了奸細。」包惜弱道:「是嗎?你快去睡,這些事情你別理會。」完顏康道:「那些衛兵真夠膿包的。媽,你休息吧。」正要退出,忽見板櫥門縫中露出一片男子衣角,疑雲大起,便不動聲色地坐下,斟了杯茶,慢慢喝著,心中琢磨:「櫥裏藏得有人,不知媽知不知道?」喝了幾口茶,站起來緩步走動,道:「媽,兒子昨天的槍使得好不好?」

  包惜弱道:「下次不許你再仗勢欺人。」完顏康道:「仗什麼勢啊?我跟那渾小子是憑真本事一拳一槍地比武。」說著從壁上摘下鐵槍,一抖一收,紅纓一撲,一招「起鳳騰蛟」,猛向板櫥門上刺去。這一下倘若直戳進去,郭靖與楊鐵心不知抵禦,不免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。包惜弱心中大急,失聲驚呼,登時暈了過去。

  完顏康槍尖未到櫥門,已自收轉,心想:「原來媽知道櫥裏有人。」拄槍靠在身旁,扶起母親,注視著櫥中動靜。

  包惜弱悠悠醒轉,見櫥門好端端地並未刺破,大為喜慰,但這般忽驚忽喜,已支援不住,全身酸軟,更無半分力氣。

  完顏康甚是恚怒,道:「媽,我是您的親兒子嗎?」包惜弱道:「當然是啊,你問這個幹嗎?」完顏康道:「那為什麼很多事你瞞著我?」

  包惜弱思潮起伏,心想:「今日之事,必得跟他明言,讓他們父子相會。然後我再自求了斷。我既失了貞節,鑄成大錯,今生今世不能再跟鐵哥重圓的了。」言念及此,淚落如雨。完顏康見母親今日神情大異,驚疑不定。

  包惜弱道:「你好生坐著,仔細聽我說。」完顏康依言坐了。手中卻仍綽著鐵槍,目不轉睛地瞧著櫥門。包惜弱道:「你瞧瞧槍上四個什麼字?」完顏康道:「我小時候就問過媽了,你不肯對我說那楊鐵心是誰。」包惜弱道:「此刻我要跟你說了。」

  楊鐵心躲在櫥內,母子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,心中怦然,暗道:「她現今是王妃之尊,豈能再跟我這草莽匹夫?她洩漏我的行藏,莫非要他兒子來殺我嗎?」

  只聽包惜弱道:「這枝鐵槍,本來是在江南大宋京師臨安府牛家村,是我派人千里迢迢去取來的。牆上那個半截犁頭,這屋子裏的桌子、凳子、板櫥、木床,沒一件不是從牛家村運來的。」完顏康道:「我一直不明白,媽為什麼定要住在這破破爛爛的地方。兒子給你拿些家具來,你總是不要。」包惜弱道:「你說這地方破爛嗎?我可覺得比王府裏畫棟雕樑的樓閣要好得多呢!孩子,你沒福氣,沒能跟你親生的爹爹媽媽一起住在這破爛的地方。」

  楊鐵心聽到這裏,心頭大震,眼淚撲簌簌地落下。

  完顏康笑道:「媽,你越說越奇怪啦,爹爹怎能住在這裏?」包惜弱歎道:「可憐他十八年來東奔西走,流落江湖,要想安安穩穩地在這屋子裏再住上一天半日,又怎能夠?」完顏康睜大了眼睛,顫聲道:「媽,你說什麼?」包惜弱厲聲道:「你可知你親生的爹爹是誰?」完顏康更奇了,說道:「我爹爹是大金國趙王的便是,媽你問這個幹嗎?」

  包惜弱站起身來,抱住鐵槍,淚如雨下,哭道:「孩子,你不知道,那也怪你不得,這……這便是你親生爹爹當年所用的鐵槍……」指著槍上的名字道:「這才是你親生爹爹的名字!」

  完顏康身子顫抖,叫道:「媽,你神智胡塗啦,我請太醫去。」包惜弱道:「我胡塗什麼?你道你是大金國女真人嗎?你是漢人啊!你不叫完顏康,你本來姓楊,叫作楊康!」

  完顏康驚疑萬分,又感說不出的憤怒,轉身道:「我請爹爹去。」

  包惜弱道:「你爹爹就在這裏!」大踏步走到板櫥邊,拉開櫥門,牽著楊鐵心的手走了出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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