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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回 鶚立雲端原矯矯 鴻飛天外又冥冥(5)


  韋小寶道:「是啊。皇上這些日子中天天讀黃先生這部書,不住贊你做得好,呱呱叫,說不定要請你去做狀元,做宰相。」黃梨洲道:「韋香主取笑了,哪有此事?」韋小寶於是將康熙如何大贊《明夷待訪錄》一事說了,眾人這才放心。黃梨洲道:「原來韃子皇帝倒也能分辨是非。」

  韋小寶趁機說道:「是啊。小皇帝說,他雖不是鳥生魚湯,但跟明朝那些皇帝比較,也不見得差勁了,說不定還好些。他做皇帝,天下百姓的日子,就過得比明朝的時候好。不過做人嘛,總歸愛自稱自贊,兄弟沒學問,沒見識,也不知道他的話對不對。」

  顧查黃呂四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想起了明朝各朝的皇帝,自開國的明太祖直至末代皇帝崇禎,若不是殘忍暴虐,便是昏庸胡塗,比之康熙,人人天差地遠。他四人是當代大儒,熟知史事,不願抹煞了良心說話,不由得都默默點頭。

  韋小寶道:「所以啊。皇帝不太壞,天地會眾兄弟更是好的。皇帝要我去滅了天地會,我決計不幹。天地會眾兄弟要我去行刺皇帝,我也決計不幹。結果兩邊都怪我,兄弟左思右想,只好告老還鄉了。」

  顧炎武道:「韋香主,我們這次來,不是要你行刺皇帝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那好得很,只要不是行刺皇帝,別的事情兄弟義不容辭。不知四位老先生、兩位小先生有什麼吩咐?」顧炎武推開船窗,向外眺望,但見四下裏一片寂靜,回過頭來,說道:「我們來勸韋香主自己做皇帝!」

  乒乓一聲,韋小寶手裏的茶碗掉在地下,摔得粉碎,他大吃一驚,說道:「這……這不是開玩笑嗎?」

  查繼佐道:「決不是開玩笑。我們幾人計議了幾個月,都覺大明氣數已盡,天下百姓已不歸心於前明。實在是前明的歷朝皇帝把百姓害得太苦,人人思之痛恨。可是韃子占了我們漢家江山,要天下漢人剃頭結辮,改服夷狄衣冠,這口氣總咽不下去。韋香主手綰兵符,又得韃子皇帝信任,只要高舉義旗,自立為帝,天下百姓一定望風景從。」

  韋小寶兀自驚魂不定,連連搖手,道:「我……我沒這個福分,也做不來皇帝。」

  顧炎武道:「韋香主為人仗義,福澤更深厚之極。環顧天下,若不是你來做皇帝,漢人之中更沒第二個有這福氣了。」

  呂留良道:「我們漢人比滿洲人多出百倍,一百人打他們一個,哪有不勝之理?當日吳三桂起事,只因他是斷送大明江山的大漢奸,天下漢人個個對他切齒痛恨,這才不能成功。韋香主天與人歸,最近平了羅刹,為中國立下不世奇功,聲望之隆,如日中天。只要韋香主一點頭,我們便去聯絡江湖好漢,共圖大事。顧先生在江湖上德高望重,他說出來的話,人人都會聽的。」

  韋小寶的心怦怦亂跳,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會有人來勸他做皇帝,呆了半晌,才道:「我是小流氓出身,拿手的本事只是罵人賭錢,做了將軍大官,別人心裏已然不服,哪裏還能做皇帝?這真命天子,是要天大福氣的,我的八字不對,算命先生算過了,我要是做了皇帝,那就活不了三天。」

  呂毅中聽他胡說八道,又「嗤」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

  查繼佐道:「韋香主的八字是什麼?我們去找一個高明的算命先生推算推算。」他知韋小寶無甚知識,要曉以大義,他只講小義,不講大義;要喻以大勢,他也只明小勢,不明大勢。但如買通一個算命先生,說他是真命天子,命中要坐龍廷,說不定他反而信了。

  哪知韋小寶道:「我的時辰八字,只有我娘知道,到了揚州,我這就問去。」

  眾人見他毫不熱心,言不由衷,料知只是推託。

  呂留良道:「凡英雄豪傑,多不拘細行。漢高祖豁達大度,比韋香主更加隨便得多。」他心中是說:「你是小流氓出身,那也不打緊。漢高祖是大流氓出身,他罵人賭錢,把讀書人的帽子掀下來撒尿,比你還要胡鬧,可是終也成了漢朝的開國之主。」

  韋小寶不住搖手,說道:「大家是好朋友,我跟你們說老實話。」一面說,一面摸摸自己的腦袋,又道:「我這吃飯傢伙,還想留下來吃他媽的幾十年飯。這傢伙上面還生了一對眼睛,要用來看戲看美女,生了一對耳朵,要用來聽說書、聽曲子。我如想做皇帝,這傢伙多半保不住,這一給砍下來,什麼都是一塌糊塗了。再說,做皇帝也沒什麼開心。臺灣打一陣大風,他要發愁;雲南有人造反,他又要傷腦筋。做皇帝的差使又辛苦又不好玩,我是萬萬不幹的。」

  顧炎武等面面相覷,心想這話本也不錯,他既胸無大志,又不肯為國為民挺身而出,如何說得他動,實是一件難事。

  過了半晌,顧炎武道:「這件大事,一時之間自也不易拿定主意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蹄聲隱隱,有數十騎馬沿著西邊河岸自北而來,夜深人靜,聽來加倍清晰。

  黃梨洲道:「深夜之中,怎麼有大隊人馬?」呂留良道:「是巡夜的官兵?」查繼佐搖頭道:「不會。官兵巡夜都是慢吞吞的,哪會如此快馬奔馳。莫非是江湖豪客?」

  說話之間,只聽得東邊岸上也有數十騎馬奔來。運河河面不寬,兩岸馳馬,在河上船中都聽得清清楚楚。後面一艘船上的船夫奉命起篙,將船撐近。蘇荃和雙兒躍上船頭。蘇荃說道:「相公,來人只怕不懷好意,大夥兒都在一起吧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好!顧先生他們都是老先生,看來不像是好色之徒。大家都進來吧,給他們瞧瞧也不打緊的。」

  顧炎武等心中都道:「胡說八道!」均覺不便和韋小寶的內眷相見,都走到了後艄。公主、阿珂等七個夫人抱了兒女,走進前艙。

  只聽得東岸西岸兩邊河堤上響起噓溜溜的竹哨之聲,此應彼和。韋小寶喜道:「是天地會的哨子。」兩岸數十匹馬馳到官船之側,西岸有人長聲叫道:「韋小寶快出來!」

  韋小寶低聲罵道:「他媽的,這般沒上沒下的,韋香主也不叫一聲。」正要走向船頭,蘇荃一把拉住,道:「且慢,待我問問清楚。」走到船艙口,問道:「哪一路英雄好漢要找韋相公?」向兩岸望去,見馬上乘客都是青布包頭,手執兵刃。

  西岸為首一人道:「我們是天地會的。」蘇荃低聲道:「天地會見面的切口怎麼說?」韋小寶走到艙口,朗聲說道:「五人分開一首詩,身上洪英無人知。」

  馬上那人說道:「這是天地會的舊詩。自從韋小寶叛會降敵,害師求榮,會裏的切口盡數改了。」韋小寶驚道:「你是誰?怎地說這等話?」那人道:「你便是韋小寶麼?」韋小寶料想抵賴不得,便道:「我是韋小寶。」那人道:「便跟你說了也不打緊。我是天地會宏化堂座下,姓舒。」韋小寶道:「原來是舒大哥,這中間實有許多誤會。貴堂李香主在附近嗎?」那姓舒的恨恨地道:「你罪惡滔天,李香主給你活活氣死了。」

  西岸眾人大聲叫道:「韋小寶叛會降敵,害師求榮,舒大哥不必跟他多說。今日咱們把他碎屍萬段,為陳總舵主和李香主報仇。」東岸眾人一聽,跟著也大聲呼喊。

  突然間呼的一聲,有人擲了一塊飛蝗石過來。韋小寶忙縮入船艙,暗暗叫苦,心想:「原來宏化堂李香主死了,這些兄弟們不分青紅皂白地動蠻,那便如何是好?」只聽得船篷上辟辟啪啪之聲大作,兩邊暗器不住打到。總算官船停在運河中心,相距兩岸均遠,有些暗器打入了河中,就是打到了船篷上的,力道也已甚弱。

  韋小寶道:「這是『草船借箭』,我……我是魯肅,只有嚇得發抖的份兒。有哪一個諸葛……諸葛亮,快……快想個計策。」

  顧炎武等人和船夫都在船艄,見暗器紛紛射到,都躲入了船艙。突然間火光閃動,幾枝火箭射上了船篷,船篷登時著火焚燒。

  韋小寶叫道:「啊喲,乖乖不得了,火燒韋小寶。」

  蘇荃大聲叫道:「顧炎武先生便在這裏,你們不得無禮。」她想顧炎武先生在江湖上聲望甚隆,料想天地會人眾不敢得罪了他。可是兩岸人聲嘈雜,她的叫聲都給淹沒了。

  韋小寶道:「眾位娘子,咱們一起來叫『顧炎武先生在這裏!』一、二、三!」

  七個夫人跟著韋小寶齊聲大叫:「顧炎武先生在這裏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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