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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七回 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(3)


  韋小寶道:「咱們也不用欺侮他。只不過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,那是天公地道的事。別說他不過是個一等公,就算是親王貝勒,也不能欠了債賴著不還哪。」

  多隆道:「對,對,那日他欠了兄弟一萬兩銀子,我們御前侍衛不少人都是見證,咱們討債去。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這小子可不長進得很。單是一萬兩銀子,那是小意思。他後來陸陸續續又向我借了不少債,有親筆借據在我手裏。他鄭家三代在臺灣做王爺,積下的金銀財寶還少得了?必定都帶來了北京。鄭成功和鄭經是好人,料想不會搜刮百姓,可是鄭克塽這小子難道還會客氣麼?他做一天王爺,少說也刮上一百萬,兩天就是二百萬,三天三百萬。他一共做了幾天王爺,你倒給算算這筆賬看!」多隆張口結舌,說道:「厲害,厲害!」

  韋小寶道:「兄弟回頭將借據送來給大哥,這一筆錢,兄弟自己是不要的了……」多隆忙道:「這個萬萬不可,做哥哥的給你包討債,保管你少不了一錢銀子。我帶了手下的侍衛去登門坐討,他便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不還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筆債是大了些,這小子當年花天酒地,花銀子就像流水一般。一下子要還清,還真不容易。這樣吧,大哥帶人去討,他要是十天八天還不出,就讓他化整為零,分寫借據,債主兒都寫成侍衛兄弟們的名字。每張借據一千兩一張也好,二千兩一張也好。哪一個侍衛討到了手,就是他的。」

  多隆道:「那不成!眾侍衛個個是你的老部下,給老上司辦一點討債小事,還能要賞,那算什麼話?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都是我老部下,是好兄弟、好朋友。這幾年來,兄弟快馬加鞭地加官晉爵,可一直沒什麼好處給大家,想想也不好意思。這幾百萬兩銀子,大哥和眾位侍衛兄弟們就分了吧。」

  多隆大吃一驚,顫聲道:「什……什麼有幾……幾百萬兩銀子?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本錢嘛,也沒這許多,其中有些是花賬,有些是虛頭,利上加利地滾上去,數目就不小了。這一筆錢,大哥自己多分幾成。」

  多隆兀自不信,喃喃地道:「幾百萬兩?這……這未免太多了吧?」韋小寶道:「所以啊,要他分開來寫借據,討起來方便些。」壓低了嗓子道:「這件事可別牽扯我在內。倘若給禦史們知道了,奏上一本,說兄弟交結外藩,放債圖利,不大不小也是個罪名。但如御前侍衛們向他討賭債,每人一千二千銀子的事,那就全不相干。大哥要是怕御前侍衛獨吃,干係太大,不妨約些驍騎營的軍官同去。他們也都是我的老部下,也該分得些好處。」多隆連聲稱是,打定了主意,這筆債討了來,至少有一大半要還給韋小寶,他雖慷慨大方,可不能讓他血本無歸。

  韋小寶十分得意,暗想多隆帶了這群如狼似虎的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去討債,鄭克塽這下子可有得頭痛了。雖礙於皇上吩咐在先,不能親自去跟鄭克塽為難,以報殺師大仇,但這麼一搞,少說也得敗了他一半家產。這件事鄭克塽多半還是啞子吃黃連,不敢聲張,就算給人知道了,那也是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追討賭債的私事,別人只會說鄭克塽是紈絝子弟,立身不謹,來到京師,仍賭博胡鬧,誰也不會怪到他韋小寶頭上。

  出得宮來,康親王傑書、李霨、明珠、索額圖、勒德洪、杜立德、馮溥、圖海、王熙、黃機、吳正治、宗德宜等滿漢大臣都候在宮門外,紛紛上前道喜,擁著他前去銅帽兒胡同。

  來到巷前,只見一座宏偉的府第聳立當地,比之先前的伯爵府更大了許多。大門上一塊朱漆的匾額,卻空蕩蕩的並無一字。韋小寶識得的字,西瓜大的還沒一擔,但匾上有沒有字終究還分得出來,不禁一怔。

  康親王笑道:「韋兄弟,皇上對你的恩澤,真是天高地厚。那一年你伯爵府失火焚毀,你又不在京裏,皇上得知之後,便派做哥哥的給你另起一座府第。聖旨中沒吩咐花多少錢,只說一應費用,內庫具領。這是皇上賞你的,做哥哥的何必給皇上省銀子?自然是從寬裏花錢,兄弟,你瞧瞧,這可還合意嗎?」說著捋須微笑。

  韋小寶急忙道謝。從大門進去,果然是美輪美奐,跟康親王府也差不了多少,眾官嘖嘖稱讚,盡皆豔羨。

  康親王道:「這座府第起好很久,一直等著兄弟你來住。只不知皇上如何加恩,要封你什麼官爵,因此府上那一塊匾額便空著不寫。這『鹿鼎公府』四個字,便請咱們的李大學士大筆一揮吧。」

  李霨是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,各大學士中資歷最深,是為首輔,當下也不推辭,提筆恭楷寫了「鹿鼎公府」四個大字。從吏捧了下去,命工匠鑄成金字,鑲在匾上。

  當晚鹿鼎公府中大張筵席,款待前來賀喜的親貴大臣。鄭克塽、馮錫範等臺灣降人也送了禮來,卻沒親身道賀。

  送走賓客後,韋小寶又開家宴,七位夫人把盞慶賀。韋小寶說起要帶雙兒隨同北征,其餘六位夫人一齊不依,說他太過偏心。韋小寶只得花言巧語,說是皇上降旨,知道雙兒到過羅刹國,懂得羅刹言語,是以派她隨軍效力。六位夫人只得罷了。好在雙兒為人溫柔謙和,和六位夫人個個情誼甚好,大家也不妒忌於她。建甯公主自忖以皇上禦妹的身份,金枝玉葉,雖由皇上金口頒旨,為韋小寶的正妻,比其餘六女高了一級,卻還及不上一個出身微賤的小丫頭得丈夫寵愛,心中著實氣惱。不過七位夫人平時若有紛爭,其餘六人一定聯盟對付公主。建甯公主人孤勢單,韋小寶又不對她回護,近年來氣焰已大為收斂,輕易不敢啟釁。

  次日韋小寶命雙兒取出鄭克塽當年在通吃島上血書的借據,請了多隆來,交給了他。多隆大喜,說道:「既有親筆借據,咱們石頭裏也要榨出他油來。鄭克塽這小子要是膽敢賴債不還,咱們御前侍衛和驍騎營軍官不用在京裏混了。」

  此後數日之中,康熙接連宣召韋小寶進宮,給了他一張極大的地圖,如何進軍、如何接仗、如何圍城、如何打援,一一詳細指示,用朱筆在圖上分別繪明。

  韋小寶道:「這一仗是皇上親自帶兵打的,奴才什麼也不敢自作主張,總之是遵照皇上的吩咐辦事就是。否則的話,就算打了勝仗,皇上也不歡喜。」

  康熙微笑點頭,韋小寶這一番話深合他心意。他小時學了武藝,沒法施展,只有與韋小寶扭打為樂,其後不斷派遣韋小寶出外辦事,在內心深處,都是以他為自己替身之意。韋小寶年紀比自己小,武功智謀、學問見識,沒一樣及得上自己,他能辦得成功,自己自然更遊刃有餘。明朝正德皇帝自封為威武大將軍鎮國公,親自領兵出征,也只是不甘寂寞、要一顯身手而已。康熙做事自不會如正德皇帝這般胡鬧,卻從派遣韋小寶辦事之中,內心得到了滿足。當年吳三桂造反,他是身經百戰的猛將,非同小可,必須以大臣宿將對付,倘若讓韋小寶領兵,必定敗事。這一仗打了數年,康熙雖不親赴前敵,但每一場戰役都詢問詳明,其中利弊得失,無不了如指掌,於實戰之中學會了兵法。他于兵法之中,得知於千里之外遙控戰局,乃打敗仗的不二法門,因之每一場戰役如何處理,從不對統兵大將有所干預。張勇、趙良棟、王進寶、孫思克等立功,他也只下旨嘉獎,垂詢過程而已。此時和羅刹國開仗,事無巨細,均已籌劃妥善,大軍未出都門,便已料到此戰必勝,比之當年對付吳三桂時的戰戰兢兢,那是不可同日而語了。

  韋小寶出征在即,不敢再去招惹天地會的兄弟,心想:「皇上不叫我去滅天地會,那是他向我投降,已給足了我面子。我如不識相,又去跟李力世、徐天川他們聚會,給皇上知道了,難免引得他舊事重提,這是韋小寶搬了石頭來砸自己的腳,做人既蠢笨無比,又太不光棍。」

  欽天監擇定了黃道吉日,大軍北征。是日康熙在太和門賜宴。午門外具鹵簿,陛下張黃幄,設御座,陳敕印,王公百官會集。康熙升座。撫遠大將軍鹿鼎公韋小寶率出征官朋春、薩布素、郎坦、何佑、林興珠等,運糧官索額圖等上前跪倒。內院大臣奉宣滿蒙漢三體敕書,授大將軍敕印,頒賜衣馬弓刀。出征將官分坐金水橋北,左右奏樂,陳百戲。康熙命大將軍進至御前,面授方略,親賜禦酒。大將軍跪受叩飲,都統、副都統等繼進,皇帝命侍衛賜飲,然後命百官遍飲眾軍,賜金錢布匹。百官眾軍謝恩,大軍開拔。康熙親送出午門。大將軍及眾官跪請回駕。然後水陸大軍首途北征。

  眾大臣眼見韋小寶身穿戎裝,嬉皮笑臉,哪裏有半分大軍統帥的威武模樣?素知此人不學無術,是個市井無賴,領兵出征,多半要壞了大事,損辱國家體面,但知康熙對他寵倖,又有誰敢進諫半句?不少王公大臣滿臉堆歡,心下暗歎。正是:丞相魚魚工擁笏,將軍躍躍儼登壇。

  韋小寶奉皇帝之命辦事,從來沒此次這般風光,心中的得意,那也不用說了,知道這一次事關重大,在軍中強自收斂,居然不敢開賭,途中無聊之際,也不過邀了幾名大將來擲幾把骰子,輸了喝酒而已。

  不一日,大軍出山海關,北赴遼東。這是韋小寶舊遊之地,只是當年和雙兒在森林中捕鹿為食,東躲西藏,狼狽不堪,哪有今日出關北征的威風?

  其時秋高氣爽,晴空萬里,大軍漸行漸北,朔風日勁。這一日離雅克薩城尚有百餘里,前鋒何佑至大營稟報:斥堠兵得當地百姓告知,羅刹兵四出擾民,殺人放火,姦淫擄掠,無惡不作,每過十餘日便來一次,預料再過數日,又會出來劫掠。

  韋小寶早得康熙指示機宜,吩咐大軍紮營不進,命何佑統率十個百人隊,在離雅克薩城三十里外分頭埋伏。如羅刹軍大隊到來,便深伏不出,避不交兵,遇到小隊敵軍,則或殺或捉,盡數殲滅,一個都不許放了回城。何佑接令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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