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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回 尚餘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(6)


  溫有方滿臉堆笑,請了個安,笑道:「韋大人,皇上對你的寵愛,那真是沒得說的。小的今後全仗你提拔了。」

  韋小寶黯然搖頭,尋思:「他要我去滅天地會。這件事可太也對不起朋友。要是我這種事也幹,豈不是跟吳三桂、風際中一般無異,也成了大漢奸、烏龜王八蛋?小玄子這碗飯,可不是容易吃的。這一次他饒了我不殺,話兒卻說得明明白白,下一次可一定不饒了。但我如不肯回去,不知他又怎樣對付我?」問道:「我要是不回北京,皇上要怎樣?叫你們抓我回去,還是殺了我?」

  溫有方滿臉詫異之色,說道:「韋大人不奉旨?哪……哪有這等事?這……這不是……唉,違旨的事,那是說也說不得的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跟我說老實話,我要是不奉旨,那就怎樣?」溫有方搔了搔頭,說道:「皇上只吩咐小的辦兩件事,一件是將一道密旨交給韋大人,另一件是待韋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之後,再拆閱另一道密旨宣讀。這密旨裏說的什麼話,小的半點不懂。其餘的事,那更加不明白了。」

  韋小寶點點頭,走到王進寶身前,說道:「王三哥,皇上的密旨,是要我回京辦事,可是……可是你瞧,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,我當真走不開。要是不奉旨回京,皇上要你怎樣對付我?」心想:「先得聽聽對方的價錢。倘若說是格殺勿論,我就投降,否則的話,不妨討價還價。」

  王進寶道:「皇上只差屬下到各處海島尋訪韋都統,尋到之後,自有溫公公宣讀密旨。以後的事,屬下自然一切聽憑韋都統差遣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道:「皇上沒叫你捉我、殺我?」王進寶忙道:「沒有,沒有,哪有此事?皇上對韋都統看重得很。韋都統一進京,定然便有大用,不做尚書,也做大將軍。」韋小寶道:「王三哥,不瞞你說,皇上要我回京,帶人去滅了天地會。我是天地會的香主,這等殺害朋友的事,是萬萬幹不得的。」

  王進寶為人極講義氣,對韋小寶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,聽他這麼說,不禁連連點頭,心想為了升官發財而出賣朋友,那可豬狗不如。

  韋小寶又道:「皇上待我恩重如山,可是吩咐下來的這件事,我偏偏辦不了。我不敢去見皇上的面,只好來世做牛做馬,報答皇上的大恩了。你見到皇上,請你將我的為難之處,分說分說。本來嘛,忠義不能兩全,做戲是該當自殺報主,雖然割脖子痛得要命,我無可奈何,也只好盡忠報國了。」

  王進寶將心比心,自己倘若遇此難題,也只有出之以自殺一途,既報君皇知遇之恩,亦不負朋友相交之義,急忙勸道:「韋都統不可出此下策,咱們慢慢想法子。待屬下將都統這番苦衷回稟皇上。張提督、趙總兵、孫副將和屬下幾個,這幾個月來都立了些功勞,很得皇上看重,大夥兒拚著前程不要,無論如何要為韋都統磕頭求情。」

  韋小寶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,心中暗暗好笑:「要韋小寶自殺,那真是日頭從西天出了。別說自殺,老子就割自己一個小指頭兒也不會幹。再說,小玄子要殺我就殺,要饒我就饒,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,憑你們幾個人磕幾個響頭,又管什麼用?」但見他義氣深重,心下也自感激,握住了他手,說道:「既是如此,就煩王三哥奏告皇上,說韋小寶左右為難,橫劍自刎,幸蒙你搶救,才得不死。」

  王進寶道:「是,是!」心想溫太監就在旁邊,一切親眼目睹,如此欺君,只怕要拆穿西洋鏡,不由得露出為難之色。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王三哥不必當真,我是說笑呢。皇上深知韋小寶的為人,自殺是挺怕痛的。你一切據實回奏吧。」王進寶這才放心。

  韋小寶心想倘若坐他船隻回歸中原,再逃之夭夭,皇上定要降罪,多半會殺了他頭,自己如出言求懇,他在勢不能拒絕,可是那未免太對不起人了,說道:「咱們正事說完啦。王三哥,兄弟在這荒島上,很久沒賭錢了,實在沒趣之極,咱們來擲兩把怎樣?」

  王進寶大喜,他賭性之重,絕不下於韋小寶,當沒有對手之時,往往左手和右手賭,當下連聲稱好,迫不及待,命手下兵士搬過一塊平整的大石,六名兵士高舉燈籠在旁照著,呼吆喝六,便和韋小寶賭了起來。不久溫有方,以及幾名參將、遊擊也加入一起擲骰,圍在大石旁的越來越多。

  沐劍屏看得疑竇滿腹,悄悄問方怡道:「師姊,他們為什麼擲骰子?難道輸了的便……便……可是他們都是男人啊。」方怡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,低聲道:「哪個輸了,哪個便來陪你。」沐劍屏雖不明世務,卻也知決無此事,伸手到方怡腋窩裏呵癢,二女笑成一團。

  一場賭博,直到天明方罷。韋小寶面前銀子堆了高高的三堆,一來手氣甚旺,二來大出花樣,眾官兵十個中倒有九個輸了。韋小寶興高采烈,一轉頭間,見公主、阿珂、沐劍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著了,蘇荃、方怡、雙兒、曾柔四人睡眼惺忪,強自支撐著在旁相陪,不由得心感歉仄,將面前三大堆銀子一推,說道:「王三哥,這裏幾千兩銀子,請你代為賞了給眾弟兄吧。各位來到荒島之上,沒什麼款待的,實在不好意思。」

  眾官兵本已輸得個個臉如土色,一聽之下,登時歡聲雷動,齊聲道謝。王進寶吩咐官兵劃了小艇回船,將船上的米糧、豬羊、好酒、藥物,以及碗筷、桌椅、鍋鑊、菜刀等物一艇艇地搬上島來。又指揮官兵在林中搭了幾大間茅屋。人多好辦事,幾百名官兵落力動手,數日之間,通吃島上諸事燦然齊備,這才和韋小寶別過。

  溫有方臨別之時,才知這島名叫通吃島,不由得連連跺腳歎氣,說道早知如此,定要請韋小寶讓他推幾鋪莊,在通吃島上做閑家打莊,豈有不給通吃之理?

  過得十餘日,公主先產下一女。過了幾天,阿珂產下一子。後來蘇荃又生下一子。公主見人家生的都是兒子,自己卻偏偏生了個女兒,心中生氣,連哭了幾日。韋小寶不住安慰,說自己只喜歡女兒,不愛兒子,這才哄得她破涕為笑。

  三個嬰兒倒有七個母親,雖然人人並無育嬰經驗,七手八腳,不免笑話百出,但三個嬰兒倒也都甚壯健活潑。三兒滿月後,眾女恭請韋小寶題名。韋小寶笑道:「我瞎字不識,要我給兒子、姑娘取名字,可為難得很了。這樣吧,咱們來擲骰子,擲到什麼,便是什麼。」

  當下拿起兩粒骰子,口中念念有詞:「賭神菩薩保佑,給取三個好聽點兒的名字。先是兒子,再是閨女。第一個!」擲了下去,一粒六點,一粒五點,是個「虎頭」。韋小寶笑道:「阿二的名字不錯,叫做韋虎頭。」第二次擲了個一點和六點,湊成個「銅錘麼六」,老三叫做「韋銅錘」。

  第三把是給女兒取名,擲下去,第一粒骰子滾出兩點,第二粒骰子轉個不停,終於也是個兩點,湊成一張「板凳」。韋小寶一怔之下,哈哈大笑,說道:「咱們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,叫作『韋板凳』!」眾女無不愕然。

  公主怒道:「難聽死了!好好的閨女,怎能叫什麼板凳、板凳的,快另擲一個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賭神菩薩給取的名字,怎能隨便亂改?」將女嬰抱了過來,在她臉上嗒的一聲,親了個吻,笑道:「韋板凳親親小寶貝兒,這名字挺美啊。」

  公主怒道:「不行,不行!說什麼也不能叫板凳。孩子是我生的,這樣難聽的名字,我可不要。」韋小寶道:「哼,孩子是你生的,你一個人生得出嗎?」公主搶過骰子,說道:「我來擲,擲了什麼,就叫什麼。」韋小寶無奈,只得由她,說道:「好吧,這一次可不許賴!倘若也擲了虎頭、銅錘呢?」公主道:「跟她弟弟一樣,也叫虎頭、銅錘好了。」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搖動,說道:「賭神菩薩,你如不給我閨女取個好聽名兒,我砸爛了你這兩粒臭骰子。」

  一把擲下,兩粒骰子滾了幾滾,定將下來,天下事竟有這般巧,居然又都是兩點,仍是一張「板凳」。公主目瞪口呆之餘,哇的一聲,大哭起來。

  眾人又驚訝,又好笑。蘇荃笑道:「妹子你別著急!兩點是雙,兩個兩點是雙雙。咱們閨女叫做『韋雙雙』,你瞧好不好呢?」公主破涕為笑,登時樂了,笑道:「好,好!這名字挺有趣的,跟雙兒妹子差不多。」雙兒也很歡喜,將韋雙雙接過去抱在懷裏,著實親熱。沐劍屏笑道:「雙兒妹子,你這樣愛她,快喂她吃奶呀。」雙兒紅著臉啐了一口,道:「還是你喂!」伸手去解她衣扣。沐劍屏急忙逃走。眾女笑成一團。

  通吃島上添了三個嬰兒,日子過得更加熱鬧。自從王進寶送了大批糧食用具之後,諸物豐足,不必日日漁獵,只興之所至,想吃些新鮮魚蝦野味,才去動手。初時大家也還擔心康熙呼召韋小寶不至,天威不測,或有後患,但過得數月,一無消息,也就漸漸不將這事放在心上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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