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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四回 人來絕域原拚命 事到傷心每怕真(2)


  各人上馬向東馳去,韋小寶等四人給夾在中間。韋小寶只盼有追兵趕來,將自己擒回,小皇帝對自己情義深厚,這次雖然大大得罪了他,未必便非砍頭不可,洪教主陰險毒辣,落入他手中,可不知有多少苦頭吃了。但一路行去,再也聽不到追兵的蹄聲。眾人所乘坐騎都是王進寶所選的良駒,奔馳如飛,後面就有追兵,也沒法趕及,何況趙、王、孫三總兵早將追兵引得向北而行。

  一路上除了公主的叫駡之外,誰也默不作聲,後來殷錦點了公主的啞穴,她雖有滿腔怒氣,卻也罵不出聲了。

  洪教主率領眾人,盡在荒野中向東南奔行,晚間也在荒野歇宿。韋小寶幾番使計想要脫逃,但洪教主機智殊不亞於他,每次都不過讓他身上多挨幾拳,如何能脫卻掌握?

  數日之後,來到海邊。陸高軒拿出一錠從韋小寶身上搜出的銀子,去雇了一艘大海船。韋小寶心中只是叫苦,想到雇海船的銀子也要自己出,更為不忿。

  上船之後,海船張帆向東行駛。韋小寶心想:「這一次自然又去神龍島了,老烏龜定是要把老子拿去喂蛇。」想到島上一條條毒蛇繞上身來,張口齊咬,不由得全身發抖,尋思:「怎地想法子在船底鑿個大洞,大家同歸於盡。」

  可是神龍教諸人知他詭計多端,看得極緊,又怎有機可乘?韋小寶想起以前去過神龍島兩次,第一次和方怡在船上卿卿我我,享盡溫柔;第二次率領大軍,威風八面;這一次卻給人拳打腳踢,命在旦夕,其間的苦樂自是天差地遠。自從在北京郊外農舍中和方怡相會,陸行並騎,海上同舟,她始終無喜無怒,木然無語,雖不來折磨自己,但一直不向自己瞧上一眼,有時心想她在洪教主淫威之下,儘管對自己一片深情,卻不敢稍假辭色;有時又想多次上了這小婊子的當,陰險狡猾,天下女子以她為最,卻又不禁恨得牙癢癢的。

  舟行多日,果然到了神龍島。陸高軒和胖頭陀押著韋小寶、公主、沐劍屏、曾柔四人上岸。殷錦脅迫眾舟子離船。一名舟子稍加抗辯,殷錦立即一刀殺了。其餘眾舟子只嚇得魂飛天外,哪裏還敢作聲,只得乖乖跟隨。

  但見島上樹木枯焦,瓦礫遍地,到處是當日炮轟的遺跡。樹林間腐臭沖鼻,路上一條條都是死蛇骸骨。來到大堂之前,只見牆倒竹斷,數十座竹屋已蕩然無存。

  洪教主凝立不語。殷錦等均有憤怒之色。有的向韋小寶惡狠狠地瞪視。

  張淡月縱聲大呼:「洪教主回島來啦!各路教眾,快出來參拜教主!」他中氣充沛,提氣大叫,聲聞數里。過了片刻,他又叫了兩遍。但聽得山谷間回聲隱隱傳來:「回島來啦!參拜教主!回島來了!參拜教主!」

  過了良久,四下裏寂靜無聲,不但沒見教眾蜂擁而至,連一個人的回音也無。

  洪教主轉過頭來,對韋小寶冷冷地道:「你炮轟本島,打得偌大一個神龍教瓦解冰銷,這可稱心如意了嗎?」

  韋小寶見到他滿臉怨毒神色,不由得寒毛直豎,顫聲道:「舊的不去,新的不……不來。洪教主重振雄風,大……大展鴻圖,再……再創新教,開張發財,這叫做越燒越發,越轟越旺,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……」

  洪教主道:「很好!」一腳將他踢得飛了起來,噠的一聲,重重摔在地下,周身筋骨欲斷,爬不起身。曾柔見洪教主如此兇惡,雖然害怕,還是過去將韋小寶扶起。

  殷錦上前躬身道:「啟稟教主,這小賊罪該萬死,待屬下一刀一刀,將他零零碎碎地剮了。」洪教主哼了一聲,道:「不忙!」隔了一會,又道:「這小子心中,藏著一個重大機密,本教興複,須得依仗這件大事,暫且不能殺他。」殷錦道:「是,是。教主高瞻遠矚,屬下愚魯,難明其中奧妙。」

  洪教主在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,凝思半晌,說道:「自來成就大事,定然多災多難。本教一時受挫,也不足為患。眼下教眾星散,咱們該當如何重整旗鼓,大家不妨各抒所見。」

  殷錦道:「教主英明智慧,我們便想上十天十晚,也不及教主靈機一動,還是請教主指示良策,大家奉命辦理。」

  洪教主點了點頭,說道:「眼前首要之務是重聚教眾。上次韃子官兵炮轟本島,教眾傷亡雖然不少,但也不過三停中去了一停,餘下二停,定是四下流散了。現下令陸高軒升任白龍使,以補足五龍使之數。」陸高軒躬身道謝。洪教主又道:「青黃赤白黑五龍使即日分赴各地,招集舊部,如見到資質可取的少男少女,便收歸屬下,招舊納新,重興神教。」

  殷錦、張淡月、陸高軒三人躬身道:「謹遵教主號令。」赤龍使無根道人和青龍使許雪亭卻默不作聲。洪教主斜睨二人,問道:「赤龍使、青龍使二人有什麼話說?」

  許雪亭道:「啟稟教主,屬下有兩件事陳請,盼教主允准。」洪教主哼了一聲,問道:「什麼事?」許雪亭道:「屬下等向來忠於本教和教主,但教主卻始終信不過眾兄弟,未免令人心灰。第一件事,懇請教主恩賜豹胎易筋丸解藥,好讓眾兄弟心無牽掛,全心全意為教主效勞。」

  洪教主冷冷地道:「假如我不給解藥,你們辦事就不全心全意了?」

  許雪亭道:「屬下不敢。第二件事,那些少男少女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,一遇上大事,個個逃得乾乾淨淨。本教此時遭逢患難,自始至終追隨在教主與夫人身邊的,只是我們幾個老兄弟。那些少年弟子平日裏滿嘴忠心不二,說什麼赴湯蹈火,萬死不辭,事到臨頭,哪一個真能出力?屬下愚見,咱們重興本教,該當招羅有擔當、有骨氣的男子漢大丈夫。那些口是心非、胡話八道的少男少女,就像叛徒韋小寶這類小賊,也不用再招了。」他說一句,洪教主臉上的黑氣便深一層。許雪亭心中栗栗危懼,還是硬著頭皮將這番話說完。

  洪教主眼光射到無根道人臉上,冷冷地道:「你怎麼說?」

  無根道人退了兩步,說道:「屬下以為青龍使言之有理。前車覆轍,這條路不能再走。不經一事,不長一智,既已犯過了毛病,教主大智大慧,自會明白這些少男少女既不管用,又靠不住。便似……便似……」說著向沐劍屏一指,道:「這小姑娘本是我赤龍門屬下,教主待她恩德非淺,但一遇禍患,立時便叛教降敵。這種人務須一個個追尋回來,千刀萬剮,為叛教者戒。」

  洪教主的眼光向陸高軒等人一個個掃去,問道:「這是大夥兒商量好了的意思嗎?」

  眾人默不作聲。過了好一會,胖頭陀道:「啟稟教主:我們沒商量過,不過……不過屬下以為青龍使、赤龍使二位的話,是很有點兒道理的。」洪教主眼望張淡月,等他說話。張淡月戰戰兢兢地道:「本教此次險遭覆滅之禍,罪魁禍首,自然是韋小寶這小賊。屬下對這種人,是萬萬信不過的。」洪教主點點頭,說道:「很好,你也跟他們是一夥。陸高軒,你呢?」陸高軒道:「屬下得蒙教主大恩提拔,升任白龍使重職,自當出力為教主盡忠效勞。青龍使他們這番心意,也是為了本教和教主著想,決無他意。」

  殷錦大聲道:「你們這些話,都大大的錯了。教主智慧高出我們百倍。大夥兒何必多說多話,只須聽著教主和夫人的指揮就是了。韃子兵炮轟本島,是替本教蕩垢去汙,所有不忠於教主的叛徒,就此都轟了出來。若非如此,又怎知誰忠誰奸?我們屬下都是井底之蛙,眼光短淺,只見到一時的得失,哪能如教主這般洞矚百世?」

  許雪亭怒道:「本教所以一敗塗地,一大半就是壞在你這種馬屁鬼手裏。你亂拍馬屁,於本教有什麼好處?于教主又有什麼好處?」殷錦道:「什麼馬屁鬼?你……你……你這可不是反了嗎?」許雪亭怒道:「你這無恥小人,敗壞本教,你才是反了。」說著手按劍柄。殷錦退了一步,說道:「當日你作亂犯上,背叛教主,幸得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,這才不咎既往,今日……今日你又要造反嗎?」

  許雪亭、無根道人、張淡月、陸高軒、胖頭陀五人一起瞪視教主,含怒不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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