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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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公主在轎中一面給韋小寶在身上揉揉搓搓,一面已得他詳細囑咐,如何行事,聽得阿濟赤通名迎接,當即從轎簾後探頭出來,說道:「阿統領,皇上密旨,今晚交辦的事情十分要緊,你一切都預備好了?」 阿濟赤躬身道:「是,都預備好了。」公主低聲道:「那些大炮,也都已安排定當。」阿濟赤道:「是,是南懷仁南大人親自指揮。」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分明,心道:「皇上果然沒騙我。南懷仁這洋鬼子在這裏親自瞄準,哪還有打不中的?」公主道:「皇上吩咐,要我進伯爵府去辦一件事,你跟著我進去吧。」 阿濟赤道:「回殿下:時候緊迫,這時候不能進去了。」公主怒道:「什麼不能進去?這是聖旨,你也敢違抗嗎?」阿濟赤道:「奴才不敢。不過……不過,實在很危險。殿下萬金之體……」 韋小寶在轎中一聲咳嗽,陶紅英搶上一步,出指如風,已在阿濟赤左右腰間和脅下三處要穴各點一指。阿濟赤一聲輕呼,上身已動彈不得,隨覺背心一涼,跟著一陣劇痛,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,這一下只嚇得魂飛天外,全然不明所以。 公主道:「皇上密旨,你如不奉旨,立刻砍了,還將你滿門抄斬。」阿濟赤顫聲道:「是,是。」韋小寶心念一動:「這些御前侍衛跟著我辦事,一向聽話,何必要他們送命?不如讓前鋒營去做替死鬼。」在公主耳邊低聲道:「要他點五十名前鋒營官兵,跟了咱們進去。」公主喝道:「你帶五十名手下軍士,跟咱們進去辦事。」阿濟赤顫聲應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」當即傳下號令,點了五十名軍士,跟在公主轎後,直進伯爵府中。韋小寶吩咐趙齊賢率領御前侍衛,守在門外。 轎子抬到第二進廳前,公主和韋小寶都下了轎,吩咐五十名軍士在天井中列隊等候。陶紅英押著阿濟赤,四人走進花廳。 一推開廳門,只見陳近南、沐劍聲、徐天川諸人都在廳上。眾人見韋小寶帶進來一位貴婦、一個宮女、還有一名武官,都大感詫異。 韋小寶招招手,眾人都聚了攏來。他低聲道:「皇帝知道咱們在這裏聚會,胡同外已圍滿了官兵,還有十幾門大炮,對準了這裏。」群豪大吃一驚,盡皆變色。柳大洪道:「大夥兒衝殺出去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不成!外面官兵很多,大炮更加厲害。我已帶來了幾十名官兵。大家剝了他們的衣服,這才混出去。」群豪齊稱妙計。 韋小寶回過身來,向公主說了,公主點點頭,對阿濟赤道:「傳二十名軍士進來。」阿濟赤早見情勢不妙,只是鋼刀格在頸中,哪敢違抗,只得傳出號令。 天地會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門口,等前鋒營二十名軍士一進花廳,立即拳打腳踢、肘撞指戳,將二十人打倒在地。第二次叫進十五名,第三次又叫進十五名,五十名軍士盡數打倒後,剝下衣衫,群豪換在自己身上。連公主也都換上了。 韋小寶見沐劍屏和曾柔跟著眾人更換衣衫,卻不見雙兒,忙問曾柔。曾柔道:「雙兒妹子見你進宮這麼久不回來,歸二俠他們進宮去行刺,又沒半點消息,好生放心不下,隨同風大爺出去打探消息。」沐劍屏道:「他二人吃過中飯就出去了,怎麼這時候還不回來?」韋小寶皺起了眉頭,好生記掛,雖想風際中武藝高強,當能護得雙兒周全,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佈置,倘若眾人逃走之後,他二人卻又回來,剛好大炮轟到,豈不糟糕?微一凝思,對錢老本道:「錢大哥,風大哥和雙兒出去打探消息,還沒回來,須得在這裏多做記號,好讓他們見到之後,立即離去。」 錢老本答應了,時勢緊迫,便拔出短刀,在兩名清兵大腿上戳了兩刀,割下衣衫,在兩人傷口中蘸了鮮血,在各處門上寫下「快逃」兩個大血字。一連寫了八道門戶,各人換衣也已完畢。 韋小寶帶領眾人,到馬廄牽了坐騎。四名天地會的部屬假扮太監,抬了公主的翟轎,押著阿濟赤從伯爵府出來,那五十名軍士或穴道遭封,或手腳受縛,都留在伯爵府中。 韋小寶仍坐在公主轎中,出府之後,歎了口氣,心想:「府裏服侍我的那些門房、馬夫、廚子、親兵、男女僕役,可都不免給大炮轟死了,但如叫他們一起出來,非給外面的官兵瞧出破綻不可。」又想:「那日在五臺山大家假扮喇嘛,救了老皇爺的性命,今天用的仍是這條計策。這一條烏龜脫殼之計,先救老皇爺,再救小桂子,倒大大的有用。」 群豪擁著公主和阿濟赤來到胡同外,但見官兵來去巡邏,戒備森嚴之極,但大炮排在何處,一時卻瞧不到。 韋小寶身離險地,籲一口長氣,眼見師父和眾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災,甚感喜慰,對趙齊賢道:「這阿統領犯上作亂,大逆不道,你去把他押在牢裏,除非皇上親自要提審,否則等我回來再發落好了。」趙齊賢答應了。韋小寶又道:「這人是欽犯,皇上恨他入骨,一聽到他名字就要大發脾氣。你跟眾兄弟說,大家小心些,別讓皇上聽到這反賊的名字。」趙齊賢接了號令,帶領四十名御前侍衛,押著阿濟赤而去。阿濟赤陷身天牢,此後何時得脫,韋小寶也不費心去理會了。 群豪默不作聲,只往僻靜處行去。走出里許,韋小寶舍轎乘馬。陳近南問他:「歸二俠他們入宮行刺,後來怎樣了?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三個……」 突然間只聽得砰、砰、砰響聲大作,跟著伯爵府上空黑煙彌漫,遠遠望去,但見梁木磚瓦在空中亂飛。群豪只覺腳底下土地震動,這時大炮聲兀自隆隆不絕,伯爵府中血紅的火焰向上升起,高達十餘丈。群豪和銅帽兒胡同相距已遠,仍覺到一陣陣熱氣撲面而來。眾人相顧駭然,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厲害,倘若遲走片刻,哪裏還有命在? 柳大洪罵道:「他奶奶的,這麼驚天動地的……」只聽得又是砰砰炮響,將他下面的話聲都淹沒了。遠望伯爵府,但見火光一暗,跟著火焰上沖雲霄,燒得半邊天都紅了。 韋小寶心想:「這炮聲小皇帝一定也聽見了,要是他派人來叫我去說話,西洋鏡立刻拆穿。」對陳近南道:「師父,咱們得趕緊出城。等到訊息一傳開,城門口盤查嚴密,就不容易出去了。」陳近南道:「不錯,這就走吧。」公主當即躍出轎來。 韋小寶轉頭對公主道:「你先回宮去,等得事情平靜之後,我便來接你。」公主又驚又怒,喝道:「你說什麼?」韋小寶又說了一遍。公主叫道:「你過橋抽板,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麼?」韋小寶道:「不,不是……」一言未畢,啪的一聲,臉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。 群豪盡皆愕然。适才炮火震撼天地,人人都想若非韋小寶設計相救,各人這當兒早已化為飛灰,絕無逃生之機,因此即使平日對這少年香主並不如何瞧得起的,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,突然見公主出手便打,當下便有人搶過來將她推開,更有人出言呼叱。 公主大哭大叫:「你說過要跟我拜天地的,我才聽你的話,把你從皇宮裏帶出來,又叫那前鋒營統領去救你朋友,你……你這臭賊,你想抵賴,咱們可不能算完。我肚子裏……」韋小寶怕她口沒遮攔,當眾說出醜事,忙道:「好,好!你跟我去就是。大家出城再說。」公主破涕為笑,翻身上馬。 一行人來到東城朝陽門。韋小寶叫道:「奉皇上密旨,出城追拿反賊,快快開城。」驍騎營、護軍營、前鋒營三營官兵是皇帝的御林軍親兵。在北京城裏橫衝直撞,文武百官誰都忌憚他們三分。守門官兵見是一隊前鋒營的軍士,哪敢違拗?何況剛才聽見炮聲隆隆,城裏確是出了大事,當即打開城門。 眾人出得城來,向東疾馳。韋小寶和陳近南並騎而馳,將歸辛樹一家如何行刺失手、皇帝如何發覺自己的隱秘等情簡略說了。陳近南贊道:「小寶,我平時見你油腔滑調,很不老實,可是遇到這要緊關頭,居然能以義氣為重,不貪圖富貴而出賣朋友,委實難得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別的朋友也還罷了,大義滅師的事,卻萬萬做不得。」陳近南道:「什麼叫做『別的朋友也還罷了』?只要是朋友,那就誰也不能出賣。『大義滅師』這四字,也用得不對。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「弟子沒學問,說錯了話,師父別怪。」想到往昔跟小皇帝胡言亂語,甚是快樂,經過今日這一番,此後再也不能和他見面了,不由得心下黯然。 陳近南道:「咱們冒充前鋒營的軍士出來,過不了半天,韃子就知道了。須得趕快更換裝束才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正是,一到前面鎮上,這就買衣服改裝吧。」 眾人向東馳出二十餘里,來到一座市鎮,可是鎮上卻沒舊衣鋪。陳近南于行軍打仗、政事興革等事極具才略,於這類日常小事,一時卻感束手無策,見無處買衣更換,便道:「只有到前面市鎮再說,只盼能找到一家舊衣店才好。」 一行人穿過市鎮,見市梢頭有家大戶人家,高牆朱門,屋宇宏偉。韋小寶心念一動,說道:「師父,咱們到這家人家去借幾件衣服換換吧。」陳近南遲疑道:「只怕他們不肯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咱們是官兵啊。官兵不吃大戶、著大戶,卻又去吃誰的、著誰的?」跳下馬來,提起門上銅環,當當亂敲。 男僕出來開門,眾人一擁而入,見人便剝衣服。戶主是個告老回鄉的京官,見這群前鋒營官兵如狼似虎,連叫:「眾位總爺休得動粗,待兄弟吩咐安排酒飯,請各位用了,再奉上盤纏使用……」一言未畢,已給人一把揪住,身上長袍、褲子當即給人剝了下來。他嚇得大叫:「兄弟年紀老了,這調調兒可不行……」 群豪嘻嘻哈哈,頃刻間剝了上下人等的數十套衣衫。那官兒和內眷個個魂不附體,幸喜這一隊前鋒營官兵性子古怪,只剝男人衣衫,卻不戲侮女眷,剝了男人衣衫之後,倒也不再幹別的勾當,一哄而出,騎馬去了。那大戶全家男人赤身露體,相顧差愕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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