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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回 身作紅雲長傍日 心隨碧草又迎風(5)


  多隆一拍胸膛,笑道:「這件事容易辦。是韋伯爵府上的事,哪一個不拚命向前?」當即吩咐侍衛領班,命他出去派人。眾侍衛都知韋小寶出手豪闊,平時沒事,也往往千兒八百地打賞,這一次去保護他的寵姬愛妾,那更會厚厚地賞賜了,當下盡皆欣然奉命,輪不到的不免唉聲歎氣,抱怨運氣欠佳。

  韋小寶心下稍慰,暗想:「雙兒她們聽了眾侍衛的言語,說是宮裏派人來保護,等候捉拿天地會和沐王府的刺客,自會通知我師父他們躲避。但若我師父他們倒躲開了,雙兒、曾姑娘、小郡主三個卻給大炮轟死,那可糟糕!不過大隊御前侍衛在我屋裏,外面的炮手一定不會胡亂開炮。」

  轉念又想:「要是炮手奉了皇帝嚴旨,不管三七二十一,到時非開炮不可,那又如何?」

  小郡主和曾柔固然挺捨不得,雙兒對自己情深義重,更是心頭第一等要緊人,比之阿珂尤為要緊,決不能讓她送了性命。只是事在兩難,如要侍衛將雙兒她們先接了出來,便沒人留下給師父和眾兄弟傳訊;只救雙兒,不救師父,重色輕友,那又是烏龜王八蛋了。一時繞室彷徨,苦無妙策。

  過了大半個時辰,率隊去忠勇伯府的侍衛領班回來稟報:他們還沒走近伯爵府,便給前鋒營的官兵擋住,帶隊的前鋒參領說道,他們奉旨保護伯爵府,不用眾位侍衛大人費心了。眾侍衛要進府保護內眷,前鋒營說什麼也不讓過去,說道皇上一切已有安排。到後來連前鋒營的阿統領也親自過來阻攔,眾侍衛拗不過,只得回來。

  韋小寶一聽,心中只連珠價叫苦。多隆笑道:「兄弟,皇上待你當真周到,竟派了前鋒營去保護你的小美人兒,那你還擔心什麼?哈哈,哈哈!」

  韋小寶只得跟著乾笑幾聲,心想:「小皇帝什麼什麼之中,什麼千里之外,這一番我師父他們可真是大禍臨頭了。前鋒營定是奉了嚴旨,在我伯爵府四處把守,見到尋常百姓,就放他們進府,以便晚上一起轟死,若是文武官員,便攔住了不許進去。」

  又想:「我如突然發出『含沙射影』暗器,要結果多大哥的性命不難,可是這許多侍衛,又怎能一個個盡數殺了?可惜我身邊的蒙汗藥,在莊家一下子都使完了。」眼見日頭越來越低,他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,全身發燙,拉了一泡尿又是一泡,卻想不出半點主意。

  過得一個多時辰,天色漸漸黑下來,韋小寶推窗向外看去,只見七八名侍衛在窗外踱來踱去,守衛嚴密之極。他東張西望,哪裏有陶紅英的影子?長歎一聲,頹然橫倒在床,心想這當兒只怕已有不少朋友進了伯爵府,多耽擱得一刻,眾兄弟便向陰世路走近了一步。

  一瞥眼間,見到屋角落裏的那只大水缸,那是海大富遺下來的。當日自己全靠了這只水缸,才殺了瑞棟,心想:「我何不把多大哥騙進房來,發暗器殺了他,再在房中放起火來,混亂之中便可逃出。多大哥待我十分不錯,平白無端地傷他性命,實在對他不住。可是義氣有大有小,我師父他們幾十條性命,總比他一條性命要緊些。」想了一會,心意已決,取火刀、火石打了火,點著了蠟燭,心想:「帳子著火最快,一殺了多大哥,便燒帳子。」

  正在這時,聽得多隆在外房叫道:「韋兄弟,酒飯送了來啦,出來喝酒。」韋小寶道:「咱哥兒倆在房裏吃吧!」多隆道:「好!」吩咐送酒菜的太監提了飯盒子進來。

  那太監是個十六七歲少年,進房後向韋小寶請了安,打開飯盒子,取出酒飯。韋小寶腦中靈光一閃,想起了個主意,說道:「你在這裏侍候喝酒。」那小太監十分歡喜,素知韋伯爵從前是禦膳房的頭兒,對下人十分寬厚,侍候他吃喝定有好處,喜滋滋地擺設碗筷。

  多隆跟著走進房來,笑道:「兄弟,你早不在宮裏當差了,皇上卻不撤了你這間屋子。就算是親王貝勒,皇上也不會這麼優待。」韋小寶道:「倒不是皇上優待,皇上要管多少天下大事,哪來理會這等不相干的小事?說實在的,兄弟再在這裏住,可十分不合規矩。」

  多隆笑道:「別人不合規矩,你兄弟卻不打緊。」他知宮裏的總管太監要討好韋小寶,誰也不會另行派人來住這間屋子,宮裏屋子有的是,海大富這間住屋又不是什麼好地方,接管禦膳房的太監自然另有住處。韋小寶笑道:「大哥不提,兄弟倒也忘了,明日該得通知總管太監,把這間屋子繳回。咱們做外臣的再住在宮裏,給外面禦史大人知道了,參上一本,可不是味兒。」多隆道:「皇上喜歡你,誰又管得了?」

  韋小寶道:「請坐。請坐。這間屋子也沒什麼好,只是兄弟住得慣了,反而覺得外面的伯爵府沒這裏舒服。」慢慢走到他身後,拔了匕首在手,笑道:「這八碗菜,都是兄弟愛吃的,膳房裏倒還記得,大哥試試這碗蟹粉獅子頭怎樣?」多隆道:「兄弟愛吃的菜,定是最好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突覺左邊後心一涼,伏在桌上便不動了。

  原來韋小寶已對準他後心,一匕首刺了進去。

  這一刀無聲無息,那小太監絲毫不覺,仍在斟酒。韋小寶走到他背後,又輕輕一匕首將他刺死,立即轉身,在門後上了閂,快手快腳除下衣帽鞋襪,只剩內衣褲和護身背心,改穿上小太監的衣帽,將自己的衣帽都穿戴在那小太監身上。兩人高矮相若,衣衫倒也合身。然後將小太監的屍身抱到椅邊坐下,提起匕首,在小太監的臉上一陣亂剁,將五官剁得稀爛。

  他手中忙碌,心裏說道:「多大哥,你是韃子,我天地會靠殺韃子吃飯,不殺你不行。今日傷你性命,實在對不住之至。好在你總免不了要死的。我今晚逃走,皇上明日定要砍你腦袋,你也不過早死了半日,不算十分吃虧。何況我殺了你,你是因公殉職。但如皇上砍你的頭,你勢必要抄家,老婆兒女都要受累,不如早死半日,換得家裏的撫恤贈蔭。打起算盤來算一算,你實在是占了大大的便宜啦。」但多隆平素對自己著實不錯,迫不得已殺了他,心中終究十分難受,忍不住流下淚來。

  拭了拭眼淚,轉身瞧那小太監,心道:「你這位小兄弟,身上穿了黃馬褂,可有多神氣。你本來便投胎十世,也挨不上黃馬褂的半分邊兒,頭上這頂伯爵大人的頂戴,單是那一顆紅寶石,便夠你使上七八世的了,嘿嘿,你升官發財,可交上大運啦。我韋小寶當年冒充小桂子,從此飛黃騰達,做了大官。你今日冒充韋小寶,今後是不是能飛黃騰達,那得瞧你的本事了。」又想:「我先前冒充小太監,今日讓一個小太監冒充回去,欠下的債,還得一清一爽,乾乾淨淨。小玄子啊小玄子,我可沒對你不起。」

  整理一下自身的衣帽,見已無破綻,大聲說道:「小娃兒,你這就出去吧,這裏不用你侍候了。這五兩銀子,給你買糖吃。」跟著含含糊糊地說了聲:「多謝伯爵大人。」又提高嗓子說道:「我跟多總管在這裏喝酒談心,誰也不許來打擾了!」

  太監在宮裏本來只服侍皇帝、皇后、妃嬪、皇子和公主,但有職司的大太監要小太監服侍,卻也向來如此。韋小寶雖已不做太監,他從前卻是宮中聲威赫赫、大紅大紫的副首領太監,要一名小太監侍候再打賞銀子,實在平常不過。門外眾侍衛聽了,誰也不加理會,只見房門開處,那小太監提了飯盒出來,低著頭,回身帶上了門。

  韋小寶提了食盒,低頭走向門口。見眾侍衛正在搬飯斟酒,誰也沒有留意,韋小寶暗暗歡喜,心想:「眾侍衛至少要一個時辰之後,才會發現房裏兩人已經死了,只道韋伯爵和多總管都給刺客刺死,這一下可得嚇他們個屁滾尿流。」

  跨出大門,忽見數名太監宮女提著燈籠前導,抬了一乘轎子到來。這乘轎子以野雞尾毛為飾,稱為「翟轎」。領先的太監喝道:「公主駕到。」

  韋小寶大吃一驚:「公主遲不到,早不到,卻在這當兒到來,一進屋去,立即見到我韋小寶給人殺死了。宮中還不吵得天翻地覆?要出去可千難萬難了。」一時手足無措,只見轎子停下,建甯公主從轎裏跨了出來,叫道:「小桂子在裏面吧?」

  韋小寶硬起頭皮,走上前去,低聲說道:「公主,韋爵爺喝醉了,奴才領公主進去。」燈籠不甚明亮,公主沒認出他來,眼見眾侍衛一齊從屋中出來迎接,心想:「怎麼這許多人?」皺起了眉頭,左手一擺,道:「大家在外面侍候。」踏步進屋。韋小寶跟了進去。

  他一進屋子,反手便帶上了門。公主道:「你也出去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韋伯爵在內房。」公主快步過去,推開房門,只見「韋小寶」和多隆二人伏在桌上,顯是喝得大醉,秀眉一蹙,喝道:「還不快出去?」韋小寶低聲笑道:「我如出去,便燒不成藤甲兵了。」

  公主一驚回頭,燭光下赫然見到韋小寶站在身後,不由得又驚又喜,「啊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,道:「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韋小寶低聲道:「別做聲!」公主瞧瞧他,又瞧伏在桌上的「韋小寶」,低聲問道:「搗什麼鬼?」韋小寶拉著她進房,又關上了房門,低聲道:「大事不妙,皇上要殺我!」公主道:「皇帝哥哥已殺了額駙,怎麼連你也要殺?他……他……他如殺了你,我跟他拚命。」

  韋小寶伸出雙臂,一把抱住了她,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,說道:「咱們快逃出宮去。皇上知道了我跟你的事,要砍我腦袋。」公主給他一抱一吻,登時全身酸軟,昵聲道:「皇帝哥哥殺了額駙,我只道便可嫁給你了,怎麼……怎麼又弄出這等事來?他怎會知道的?」韋小寶道:「定是你露了口風,是不是?」公主臉上一紅,道:「我沒有。我只問過幾次,你什麼時候回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還不是嗎?那也不打緊,反正咱倆這夫妻是做定了。這就快逃出宮去吧。」

  公主遲疑道:「我明兒去求求皇帝哥哥,他不會殺你的。他殺了額駙,跟我說很對我不住,答允另外給我找一個好額駙。他向來很喜歡你的……」說到這裏,只覺房中的血腥氣越來越濃,嗅了兩下,問道:「什麼……」突然間胸口一陣煩惡,哇的一聲,扶著椅背大吐起來,喉頭不住作嘔,卻只吐出了些清水。

  韋小寶輕輕拍她背脊,輕輕安慰:「怎麼?吃壞了東西?好一些沒有?」公主又嘔了兩下,忽地反過手掌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,罵道:「我吃壞了東西?都是你不好,都是你不好!」雙拳在他胸口不住捶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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