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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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慕天顏道:「指教二字,如何敢當?那芍藥花根,藥材行中是有的,大人要用來飼馬,想藥材鋪中制煉過的更有效力。卑職吩咐大量採購,運去師京備用。至於這裏的芍藥花,念著它們對大人報喜有功,是否可暫且留下?他日韋大人掛帥破賊,拜相封王,就如韓魏公、韋忠武王一般,再到這裏來賞花,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,迎接貴人,豈不是一樁美事?據卑職想來,將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。」 韋小寶興高采烈,道:「你說戲子扮了我唱戲?」慕天顏道:「是啊,那自然要一個俊雅漂亮的小生來扮韋大人了,還有些白鬍子、黑鬍子、大花臉、白鼻子小丑,就扮我們這些官兒。」眾官都哈哈大笑。韋小寶笑道:「這齣戲叫做什麼?」慕天顏向巡撫馬佑道:「那得請撫台大人題個戲名。」他見巡撫一直不說話,心想不能冷落了他。 馬佑笑道:「韋大人將來要封王,這齣戲文就叫做《韋王簪花》吧?」眾官一齊讚賞。 韋小寶心中一樂,也就不再計較當年的舊怨了,心想:「老子做宰相是做不來的,大破西賊,弄個王爺玩玩,倒也幹得過,倘若拔了這些芍藥,只怕兆頭不好。」一眼望出去,見花圃中的金帶圍少說也還有幾十朵,心想:「哪裏便有這許多宰相了,難道你們個個都做宰相不成?撫台、藩台還有些兒指望,這吳之榮賊頭狗腦,說什麼也不像,將來戲文裏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。」明知布政司轉彎抹角、大費心機的一番說話,意在保全這禪智寺前的數千株芍藥,做官的訣竅首在大家過得去,這叫做「花花轎子人抬人」,你既然捧了我,我就不能一意孤行,叫揚州通城的官兒臉上都下不來,當下不再提芍藥之事,笑道:「將來就算真有這一齣戲,咱們也都看不著了,不如眼前先聽聽曲子吧!」 眾官齊聲稱是。吳之榮早有準備,吩咐下去。只聽得花棚外環佩玎璫,跟著傳來一陣香風。韋小寶精神一振,心道:「有美人看了。」果見一個女子娉娉婷婷地走進花棚,向韋小寶行下禮去,嬌滴滴地說道:「欽差大人和眾位大人萬福金安,小女子侍候唱曲。」 只見這女子三十甫過年紀,打扮華麗,姿色卻是平平。笛師吹起笛子,她便唱了起來,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:「青山隱隱水迢迢,秋盡江南草未凋。二十四橋明月夜,玉人何處教吹蕭?」 「落魄江南載酒行,楚腰纖細掌中輕。 十年一覺揚州夢,贏得青樓薄幸名。」 笛韻悠揚,歌聲宛轉,甚是動聽。韋小寶瞧著這個歌伎,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。 那女子唱罷,又進來一名歌伎。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,舉止嫻雅,歌喉更是熟練,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,也唱得抑揚頓挫,變化多端。唱的是秦觀一首《望海潮》詞: 「星分牛鬥,疆連淮海,揚州萬井提封。花發路香,鶯啼人起,朱簾十里東風。豪俊氣如虹。曳照春金紫,飛蓋相從。巷入垂楊,畫橋南北翠煙中。」 這首詞確是唱得極盡佳妙,但韋小寶聽得十分氣悶,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。 那《望海潮》一詞這時還只唱了半闋,吳之榮甚是乖覺,見欽差大人無甚興致,揮了揮手,那歌伎便停住不唱,行禮退下。吳之榮賠笑道:「韋大人,這兩個歌伎,都是揚州最出名的,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,不知大人以為如何?」 哪知韋小寶聽曲,第一要唱曲的年輕美貌,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,第三要唱得浪蕩風騷。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,再加連說帶唱,一路解釋,才令他聽完一曲《圓圓曲》。眼前這兩個歌伎姿色平庸,神情呆板,所唱的又不知是什麼東西,他打了個呵欠,已可算是客氣之極了,聽得吳之榮問起,便道:「還好,還好,就是太老了一點。這種陳年宿貨,兄弟沒什麼胃口。」 吳之榮道:「是,是。杜牧之是唐人,秦少游是宋人,確是太陳舊了。有一首新詩,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,此人叫做查慎行,成名不久,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,新鮮得很,新鮮得很。」作個手勢,侍役傳出話去,又進來一名歌伎。 韋小寶說「陳年宿貨」,指的是歌伎,吳之榮卻以為是說詩詞太過陳舊。韋小寶對他所說的什麼杜牧之、秦少遊,自是不知所云,只懂了「揚州田家女的風韻,新鮮得很,新鮮得很」這句話。心想:「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,倒也不妨瞧瞧。」 那歌伎走進花棚,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,一看之下,不由得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登時便要發作。原來這歌伎五十尚不足,四十頗有餘,鬢邊已見白髮,額頭大有皺紋,眼應大而偏細,嘴須小而反巨。見這歌伎手抱琵琶,韋小寶怒火更盛,心想:「憑你也來學陳圓圓!」卻聽弦索一動,宛如玉響珠躍,鸝囀燕語,倒也好聽。只聽她唱道:「淮山浮遠翠,淮水漾深淥。倒影入樓臺,滿欄花撲撲。誰知闤闠外,依舊有蘆屋。時見淡妝人,青裙曳長幅。」 歌聲清雅,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,時而如流水淙淙,時而如銀鈴玎玎,最後「青裙曳長幅」那一句,琵琶聲若有若無,緩緩流動,眾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,有的凝神閉目,有的搖頭晃腦。琵琶聲一歇,眾官齊聲喝彩。慕天顏道:「詩好,曲子好,琵琶也好。當真是荊釵布裙,不掩天香國色。不論做詩唱曲,從淡雅中見天然,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。」 韋小寶哼了一聲,問那歌伎:「你會唱《十八摸》吧?唱一曲來聽聽。」 眾官一聽,盡皆失色。那歌伎更臉色大變,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,轉身奔出,啪的一聲,琵琶掉在地下。那歌伎也不拾起,逕自奔出。 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不會唱,我又不會罰你,何必嚇成這個樣子?」 那《十八摸》是出名的極淫穢小調,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,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,淋漓盡致。眾官雖人人都曾聽過,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,怎能公然提到?豈不是大玷官箴?那歌伎的琵琶和歌喉,在揚州久負盛名,不但善於唱詩,且自己也會作詩,名動公卿,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閒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。韋小寶問這一句,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。 慕天顏低聲道:「韋大人愛聽小曲,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,好好聽一聽。」韋小寶道:「連《十八摸》也不會唱,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。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,那邊的婊子會唱的小調多得很。」此言一出口,立覺不妥,心想:「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。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,九大名院、九小名院,隨便哪一家都好玩。」舉起酒杯,笑道:「喝酒,喝酒。」 眾文官聽他出語粗俗,都有些尷尬,借著喝酒,人人都裝作沒聽見。一干武將卻臉有歡容,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為志同道合。 便在此時,只見一名差役低著頭走出花棚,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,心中一動:「這人的背影好熟,那是誰啊?」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,過得片刻,也就淡忘了。 又喝得幾杯酒,韋小寶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,既不做戲,又不開賭,實在無聊之極,心裏只是在唱那《十八摸》:「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姐姐的頭髮邊……」再也忍耐不住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兄弟酒已夠了,告辭。」向巡撫、布政司、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,便走了出去。眾官齊出花棚,送他上了大轎。 韋小寶回到行轅,吩咐親兵說要休息,不論什麼客來,一概擋駕不見,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。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,買來後扯破數處,在地下踐踏一遍,又倒上許多燈油,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。帽子鞋襪,連結辮子的頭繩,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。從炭爐裏抓了一把爐灰,用水調開了,在臉上、手上亂塗一起,在鏡子裏一照,果然回復了當年麗春院裏當小廝的模樣。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,笑道:「相公,戲文裏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,就是這個樣子嗎?」韋小寶道:「差不多了,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,不用再搽黑灰。」雙兒道:「我跟你去好不好?你獨個兒的,要是遇上了什麼事,沒個幫手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去的那地方,美貌的小妞兒是去不得的。」說著便哼了起來:「一呀摸,二呀摸,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……」伸手去摸她臉。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,避了開去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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