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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轅門誰上平蠻策 朝議先頒諭蜀文(1)


  韋小寶帶同羅刹國使臣,不一日來到北京。康親王、索額圖等王公大臣見他歸來,無不又驚又喜。那日他率領水師出海,從此不知所蹤,朝廷數次派人去查,都說大海茫茫,不見蹤跡,竟無一艘兵船、一名士兵回來。康熙只道他這一隊人在大洋中遭遇颶風,已然全軍覆沒,每當念及,常自鬱鬱。消息報進宮中,康熙立時傳見。

  韋小寶見康熙滿臉笑容,叩拜之後,略述別來經過。康熙這次派他出海,主旨是剿滅神龍教、擒拿假太后,現下聽說神龍島已經攻破,假太后雖未擒到,卻和羅刹國結成了朋友。康熙自從盤問了蒙古派赴昆明的使臣罕帖摩後,得悉吳三桂勾結羅刹國、蒙古、西藏三處強援,深以為憂,至於尚耿二藩及臺灣鄭氏反較次要。他見韋小寶無恙歸來,已然歡喜得緊,得悉有羅刹國使臣到來修好,更加大悅,忙細問詳情。

  韋小寶從頭至尾地說了,說到如何教唆蘇菲亞慫恿火槍營作亂,如何教她立兩個小沙皇而自為攝政王時,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「他媽的,你學了我大清的乖,卻去教會了羅刹女鬼。」

  次日康熙上朝,傳見羅刹使臣。朝中懂得羅刹話的,只韋小寶一人。其實羅刹話十分難學,他在短短時日中,所學會的殊屬有限,羅刹使臣的一番頌詞,十句中倒有九句半不明白,他欺眾人不懂,當即編造一番,竟將當日陸高軒所作的碑文背了出來,什麼「千載之下,愛有大清」,什麼「威靈下濟,丕赫威能」說了幾句。他一面說,一面偷瞧康熙臉色,但見他笑眯眯的,料知這篇碑文倒也用得上,便朗聲念道:「降妖伏魔,如日之升。羽冀輔佐,吐故納新。萬端百祥,罔不豐登。仙福永享,普世崇敬。壽與天齊,文武仁聖。須臾,天現……」一背到「天現」兩字,當即住口,心想再背下去可要露出狐狸尾巴來了,說道:「羅刹國兩位沙皇,攝政女王,敬問中國大皇帝萬歲爺聖躬安康。」

  這些句子,本是陸高軒作來頌揚洪教主的,此時韋小寶念將出來,雖然微感不倫不類,但「萬端百祥,罔不豐登」、「普世崇敬」、「文武仁聖」等語,卻也是善禱善頌。眾大臣聽得都不住點頭。

  康熙知韋小寶肚中全無貨色,這些文辭古雅的句子,決不能隨口譯出,必是預先請了槍手做好,然後在殿上背誦出來,卻萬萬想不到竟是稱頌邪教教主的文辭,給他移花接木、順手牽羊地用上了。

  那羅刹使臣隨即獻上禮物。羅刹國比遼東氣候更冷,所產玄狐水貂之屬,毛皮比之遼東的更為華美豐厚。滿洲大臣大都出於遼東,都是識貨之人,一見之下,無不稱賞。康熙當即吩咐韋小寶妥為接待使臣,回賜中華禮品。

  退朝之後,康熙召了湯若望和南懷仁二人來,命他們去見羅刹使臣。南懷仁是比利時國人,言語和法蘭西相同,其時羅刹國通行法語,那羅刹使臣會說法蘭西話,兩人言語相通。南懷仁稱頌康熙英明仁惠,古往今來帝王少有其比,說得那使臣大為折服。

  次日,康熙命湯若望、南懷仁二人在南苑操炮,由韋小寶陪了羅刹使臣觀操。那使臣見炮火犀利,射擊準確,暗暗欽服,請南懷仁轉告皇帝,羅刹國女攝政王決意和中國修好,永為兄弟之邦。

  羅刹使臣辭別歸國後,康熙心想韋小寶這次出征,一舉翦除了吳三桂兩個強援羅刹國及神龍教,功勞著實不小,降旨封他為一等忠勇伯。王公大臣自有一番慶賀。

  韋小寶想起施琅、黃總兵等人,何以竟無一人還報,想必是因主帥在海上失蹤,他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大紅人,皇上震怒,必定會以「失誤軍機、臨陣退縮、陷主帥于死地」等等罪名相加,大家生怕殺頭,就此流落在通吃島附近海島,再也不敢回來了。滿洲興兵之初,軍法極嚴,接戰時如一隊之長陣亡而部眾退卻奔逃,往往全隊處死,至康雍年間,當年遺法猶存,是以旗兵精甚,所向無敵。韋小寶於是派了兩名使者,指點了通吃島和神龍島的途徑,去召施琅等人回京。

  這日康熙召韋小寶到上書房,指著桌上三通奏章,說道:「小桂子,這三道奏章,是分從三個地方來的,你倒猜猜,是誰的奏章?」韋小寶伸長了頭頸,向三道奏章看了幾眼,全無頭緒可尋,說道:「皇上得給一點兒因頭,奴才這才好猜。」

  康熙微微一笑,提起右掌虛劈,連做了三下殺頭的姿勢。韋小寶笑道:「啊,是了,是大……大奸臣吳三桂、尚可喜、耿精忠三個傢伙的奏章。」康熙笑道:「你聰明得很。你再猜猜,這三道奏章中說的是什麼?」韋小寶搔頭道:「這個可難猜得很了。三道奏章是一齊來的麼?」康熙道:「有先有後,日子相差也不很遠。」韋小寶道:「三個大奸臣都不懷好意,想的是一般心思。奴才猜想他們說的話都差不多。」

  康熙伸掌在桌上輕輕一拍,說道:「正是。第一道奏章是尚可喜這老傢伙呈上的,他說他年紀大了,想歸老遼東,留他兒子尚之信鎮守廣東。我就批示說,尚可喜要回遼東,也不必留兒子在廣東了。吳三桂和耿精忠聽到了消息,便先後上了奏章。」拿起一道奏章,說道:「這是吳三桂這老小子的,他說:『念臣世受天恩,捐糜難報,惟期盡瘁藩籬,安敢遽請息肩?今聞平南王尚可喜有陳情之疏,已蒙恩覽,准撤全藩。仰持鴻慈,冒幹天聽,請撤安插。』哼,他是試我來著,瞧我敢不敢撤他的藩?他不是獨個兒幹,而是聯絡了尚可喜、耿精忠三個一起來嚇唬我!」

  康熙又拿起另一道奏章,道:「這是耿精忠的,他說:『臣襲爵二載,心戀帝闕,只以海氛叵測,未敢遽議罷兵。近見平南王尚可喜乞歸一疏,已奉前旨。伏念臣部下官兵,南征二十餘載,仰懇皇仁,撤回安插。』一個在雲南,一個在福建,相隔萬里,為什麼兩道摺子上所說的話都差不多?一面說不能罷兵,一面又說懇求撤回。這幾個傢伙,還把我放在眼裏嗎?」說著氣忿忿地將奏章往桌上一擲。

  韋小寶道:「是啊,這三道奏章,大逆不道之至,其實就是造反的戰書。皇上,咱們這就發兵,把三個反賊都捉到京師裏來,滿門……哼,全家男的殺了,女的賞給功臣為奴。」他本想說「滿門抄斬」,忽然想起阿珂和陳圓圓,於是中途改口。

  康熙道:「咱們如先發兵,倒給天下百姓說我殺戮功臣,說什麼鳥盡弓藏,兔死狗烹。不如先行撤藩,瞧瞧三人的動靜。倘若遵旨撤藩,恭順天命,那就罷了;否則的話,再發兵討伐,這就師出有名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皇上料事如神,奴才拜服之至。好比唱戲:皇上問道:『下面跪的是誰啊?』吳三桂道:『臣吳三桂見駕。』皇上喝道:『好大膽的吳三桂,你怎不抬起頭來?』吳三桂道:『臣有罪不敢抬頭。』皇上唱道:『你犯了何罪?』吳三桂道:『奴才不肯撤藩,想要造反。』皇上喝道:『呔,大膽的東西!韋小寶!』我就一個箭步,上前跪倒,應道:『小將在!』皇上叫道:『令箭在此!派你帶領十萬大兵,討伐反賊吳三桂去者!』奴才接過令箭,叫聲:『得令!』飛起一腿,往吳三桂屁股上踢去,登時將他踢得屁滾尿流,嗚呼哀哉!」

  康熙哈哈大笑,問道:「你想帶兵去打吳三桂?」

  韋小寶見他眼光中有嘲弄之色,知道小皇帝是跟自己開玩笑,說道:「奴才年紀這麼點兒,又沒什麼本事,怎能統帶大軍?最好皇上親自做大元帥,我給你做先鋒官,逢山開路,遇水搭橋,浩浩蕩蕩,殺奔雲南去者。」

  康熙給他說得心中躍躍欲動,覺得御駕親征吳三桂,這件事倒好玩得緊,說道:「待我仔細想想。」

  次日清晨,康熙召集眾王公大臣,在太和殿上商議軍國大事。韋小寶雖連升了數級,但在朝廷中還是官小職微,本無資格上太和殿參與議政。康熙下了特旨,說他曾奉使雲南,知悉吳藩內情,欽命陪駕議政。小皇帝居中坐于龍椅,親王、郡王、貝勒、貝子、大學士、尚書等大臣分班站立,韋小寶站在諸人之末。

  康熙將尚可喜、吳三桂、耿精忠三道奏章,交給中和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巴泰,說道:「三藩上奏,懇求撤藩,該當如何,大家分別奏來。」

  諸王公大臣傳閱奏章後,康親王傑書說道:「回皇上:依奴才愚見,三藩懇求撤藩,均非出於本心,似乎是在試探朝廷。」康熙道:「何以見得?你且說來。」傑書道:「三道奏章之中,都說當地軍務繁重,不敢擅離。既說軍務繁忙,卻又求撤藩,顯見是自相矛盾。」康熙點了點頭。

  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白髮白須,年紀甚老,說道:「以臣愚見,朝廷該當溫旨慰勉,說三藩功勳卓著,皇上甚為倚重,須當用心辦事,為王室屏藩。撤藩之事,應毋庸議。」康熙道:「照你看,三藩不撤的為是?」衛周祚道:「聖上明鑒:老子言道:『佳兵不祥』,就算是好兵,也是不祥的。又有人考據,那『佳』字乃『惟』字之誤,『惟兵不祥』,那更加說得明白了。老子又有言道:『兵者不祥之器,非君子之器,不得已而用之。』」

  韋小寶暗暗納罕:「這老傢伙好大的膽子,在皇上跟前,居然老子長、老子短的。皇上卻也不生氣。」他可不知這老子是古時的聖人李耳,卻不是市井之徒的自稱。

  康熙點了點頭,說道:「兵凶戰危,古有明訓。一有征伐之事,不免生靈塗炭。你們說朕如下溫旨慰勉,不許撤藩,這事就可了結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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