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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一紙興亡看覆鹿 千年灰劫付冥鴻(4)


  陳近南歎道:「我這條命不是自己的了,早已賣給了國姓爺。人生於世,受恩當報。當年國姓爺以國士待我,我須當以國士相報。眼前王爺身邊,人材日漸凋落,我決不能獨善其身,舍他而去。唉!大業艱難,也不過做到如何便如何罷了。」說到這裏,又有些意興蕭索起來。

  韋小寶想說些話來寬慰,卻一時無從說起,過了一會,說道:「昨天我們本來想把鄭克塽這麼……」說著舉起手來,一掌斬落,「……一刀兩斷,倒也乾淨爽快。但馬大哥說,這樣一來,可叫師父難以做人,負了個什麼『撕主』的罪名。」

  陳近南道:「是『弑主』。馬兄弟這話說得很對,倘若你們殺了鄭公子,我怎有面目去見王爺?他日九泉之下,也見不了國姓爺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師父,你幾時帶我去瞧瞧鄭家這王太妃,對付這種老太太,弟子倒有幾下散手。」心想自己把假太后這老婊子收拾得服服貼貼,連皇太后也對付得了,區區一個王太妃又何足道哉。陳近南微微一笑,說道:「胡鬧!」拉著他手,走出房去。

  當下韋小寶向師父、吳六奇、馬超興告辭。吳馬二人送出門去。

  吳六奇道:「韋兄弟,你這個小丫頭雙兒,我已跟她拜了把子,結成了兄妹。」

  韋小寶和馬超興都吃了一驚,轉頭看雙兒時,只見她低下了頭,紅暈雙頰,神色甚是忸怩。韋小寶笑道:「吳大哥好會說笑話。」吳六奇正色道:「不是說笑。我這個義妹忠肝義膽,勝於鬚眉,正是我輩中人。做哥哥的對她好生相敬。我見你跟『百勝刀王』胡逸之拜把子,拜得挺有勁,我見樣學樣,於是要跟雙兒拜把子。她可說什麼也不肯,說是高攀不上。我一個老叫化,有什麼高攀、低攀了?我非拜不可,她只好答允。」馬超興道:「剛才你兩位在那邊房中說話,原來是商量拜把子的事。」吳六奇道:「正是。雙兒妹子叫我不可說出來,哈哈,結拜兄妹,光明正大,有什麼不能說的?」

  韋小寶聽他如此說,才知是真,看著吳六奇,又看看雙兒,很是奇怪。

  吳六奇道:「韋兄弟,從今而後,你對我這義妹可得另眼相看,倘若得罪了她,我可要跟你過不去。」雙兒忙道:「不……不會的,相公他……他待我很好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有你這樣一位大哥撐腰,玉皇大帝、閻羅老子也不敢得罪她了。」三人哈哈大笑,拱手而別。

  韋小寶回到下處,問起拜把子的事,雙兒很害羞,說道:「這位吳……吳爺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吳爺?大哥就是大哥,拜了把子,難道能不算數麼?」雙兒道:「是。他說覺得我不錯,定要跟我結成兄妹。」從懷裏取出那把洋槍,說道:「他說身上沒帶什麼好東西,這把洋槍是相公送給他的,他轉送給我,相公,還是你帶著防身吧。」

  韋小寶連連搖手,道:「是你大哥給你的,又怎可還我?」想起吳六奇行事出人意表,不由得嘖嘖稱奇,又想:「他名字都叫『六奇』,難怪,難怪!不知另外五奇是什麼?」

  一行人一路緩緩回京。路上九難傳了韋小寶一路拳法,叫他練習。但韋小寶浮動跳脫,說什麼也不肯專心學武。九難吩咐他試演,但見他徒具架式,卻半分真實功夫也沒學到,歎道:「你我雖有師徒之名,但瞧你性子,實不是學武的材料。這樣吧,我鐵劍門中有一項『神行百變』功夫,是我恩師木桑道人所創,乃天下輕功之首。這項輕功須以高深內功為根基,諒你也不能領會。你沒一門傍身之技,日後遇到危難,如何得了?我只好教你一些逃跑的法門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腳底能抹油,打架不用愁。師父教了我逃跑的法門,那定是誰也追不上的了。」九難微微搖頭,說道:「『神行百變』,世間無雙,當年威震武林,今日卻讓你用來腳底抹油,恩師地下有知,定不肯認你這個沒出息的徒孫。不過除此之外,我也沒什麼你學得會的本事傳給你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師父收了我這個沒出息的徒兒,也算倒足了大黴。不過賭錢有輸有贏,師父這次運氣不好,收了我這徒兒,算是大輸一場。老天爺有眼,保佑師父以後連贏八場,再收八個威震天下的好徒兒。」

  九難嘿嘿一笑,拍拍他肩頭,說道:「也不一定武功好就是人好。你性子不喜學武,這是天性使然,無可勉強。你除了油腔滑調之外,總也算是我的好徒兒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心中一陣激動,便想將那些碎羊皮取出來交給九難,隨即心想:「這些皮片我既已給了男師父,便不能再給女師父了。好在兩位師父都是在想趕走韃子,光復漢人江山,不論給誰都是一樣。」

  當下九難將「神行百變」中不需內功根基的一些身法步法,說給韋小寶聽。說也奇怪,一般拳法掌法,他學時淺嘗輒止,不肯用心鑽研,這些逃跑的法門,他卻大感興趣,一路上學得津津有味,一空下來便即練習。有時還要輕功卓絕的徐天川在後追趕,自己東跑西躥地逃避。徐天川見他身法奇妙,好生佩服。初時幾下子就追上了,但九難不斷傳授新的訣竅,到得直隸省境,徐天川說什麼也已追他不上了。

  九難見他與「神行百變」這項輕功頗有緣分,倒也大出意料,說道:「看來你天生是個逃之夭夭的胚子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弟子練不成『神行百變』,練成『神行抹油』,總算不是一事無成。」

  他沖了一碗新茶,捧到九難面前,問道:「師父,師祖木桑道長既已逝世,當今天下,自是你老人家武功第一了?」九難搖頭道:「不是。『天下武功第一』六字,何敢妄稱?」眼望窗外,幽幽地道:「有一個人,稱得上『天下武功第一』。」韋小寶忙問:「那是誰?弟子定要拜見拜見。」九難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突然眼圈一紅,默然不語。韋小寶道:「這位前輩是誰?弟子日後倘若有緣見到,好恭恭敬敬地向他磕幾個頭。」

  九難揮揮手,叫他出去。韋小寶甚為奇怪,慢慢踱了出去,心想:「師父的神色好生古怪,難道這個天下武功第一之人,是她的老姘頭麼?」

  九難這時心中所想的,正是那個遠在萬里海外的袁承志。她在木桑門下苦苦等候,袁承志卻始終負約不來。原來袁承志以恩義為重,不肯負了舊情人,硬生生地忍心割捨了對九難的一番深情。九難多年來這番情意深藏心底,這時卻又給韋小寶撩撥了起來。

  次日韋小寶去九難房中請安,卻見她已不別而去,留下了一張字條。韋小寶拿去請徐天川一念,原來紙條上只寫著「好自為之」四個字。韋小寶心中一陣悵惘,又想:「昨天我問師父誰是天下武功第一,莫非這句話得罪了她?」

  不一日,一行人來到北京。建甯公主和韋小寶同去謁見皇帝。

  康熙早已接到奏章,已複旨准許吳應熊來京完婚,這時見到妹子和韋小寶,心下甚喜。

  建甯公主撲上前去,抱住了康熙,放聲大哭,說道:「吳應熊那小子欺侮我。」康熙笑道:「這小子如此大膽,待我打他屁股。他怎麼欺侮你了?」公主哭道:「你問小桂子好了。他欺侮我,他欺侮我!皇帝哥哥,你非給我做主不可。」一面哭,一面連連頓足。康熙笑道:「好,你且回自己屋裏去歇歇,我來問小桂子。」

  建甯公主早就和韋小寶商議定當,見了康熙之後,如何奏報吳應熊無禮之事。一等公主退出,韋小寶便詳細說來。

  康熙皺了眉頭,一言不發地聽完,沉思半晌,說道:「小桂子,你好大膽!」韋小寶嚇了一跳,忙道:「奴才不敢。」康熙道:「你跟公主串通了,膽敢騙我。」韋小寶道:「沒有啊,奴才怎敢瞞騙皇上?」康熙道:「吳應熊對公主無禮,你自然並未親見,怎能憑了公主一面之辭,就如此向我奏報?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乖乖不得了,小皇帝好厲害,瞧出了其中破綻。」忙跪下磕頭,說道:「皇上明鑒萬里。吳應熊如何對公主如何無禮,奴才果然沒親見,不過當時許多人站在公主窗外,大家都親耳聽見的。」康熙道:「那更加胡鬧了。吳應熊這人我見過兩次,他精明能幹,是個人才。他又不很年輕了,房裏還少得了美貌姬妾?怎會大膽狂妄,對公主無禮。哼,公主的脾氣我還不知道?定是她跟吳應熊爭吵起來,割了……割了他媽的卵蛋。」說到這裏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  韋小寶也笑了起來,站起身來,說道:「這種事情,公主是不便細說的,奴才自然也不敢多問。公主怎麼說,奴才就怎麼稟告。」康熙點點頭,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吳應熊這小子受了委屈,你傳下旨去,叫他們在京裏擇日完婚吧,滿了月之後,再回雲南。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,完婚不打緊,吳三桂這老小子要造反,可不能讓公主回雲南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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