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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(4)


  韋小寶聽到這裏,於這件事的緣由已明白了七八成,料想九難師父恨極了吳三桂,單是殺了他還不足以洩憤,因此將他女兒盜去,教以武功,要她來行刺自己的父親。他站起身來,走到窗邊,隨即想到:「是了,師父一直不喜歡阿珂,雖教她武功招式,內功卻半點不傳,阿珂所會的招式固然高明,可是亂七八糟,各家各派都有,澄觀老師侄這樣淵博,也瞧不出她門派。嗯,師父不肯讓她算是鐵劍門的。我韋小寶才是鐵劍門的嫡派傳人。」想到九難報仇的法子十分狠毒,不由得打了個冷戰。

  陳圓圓道:「她師父深謀遠慮,恨極了王爺,安排下這個計策。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爺,那是報了大仇。如行刺不成,王爺終於也會知道,來行刺他的是他親生女兒,心裏的難過,那也不用說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現下可什麼事都沒有啊。她沒刺傷王爺,反而你們一家團圓,你向阿珂說明這中間的情由,豈不是大家都高興麼?」陳圓圓歎道:「倘使是這樣,那倒謝天謝地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阿珂是你的親生女兒,憑誰都一眼就看了出來。不是你這樣沉魚落雁的母親,也生不出那樣羞花閉月的女兒。」他形容女子美麗,翻來覆去也只有「沉魚落雁,羞花閉月」八個字,再也說不出別的字眼,頓了一頓,又道:「王爺不肯放了阿珂,難道要責打她麼?她兩歲時給人盜了去,怎會知道自己身世?怎能因此怪她?」

  陳圓圓道:「王爺說:『你既不認我,你自然不是我女兒。別說你不是我女兒,就真是我親生之女,這等作亂犯上,無法無天,一樣不能留在世上。』說著摸了摸鼻子。」韋小寶微笑道:「他愛摸自己的鼻子嗎?」陳圓圓顫聲道:「你不知道,這是王爺向來的習性,他一摸鼻子,便要殺人,從來不例外。」韋小寶叫聲「啊喲」,說道:「那可如何是好?他……他殺了阿珂沒有?」陳圓圓道:「這會兒還沒有。王爺他……他要查知背後指使的人是誰,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誰?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王爺就是疑心病重,實在有點傻裏傻氣。我一見到你,就知你是阿珂的媽媽,他又怎會不是阿珂的爸爸?想來阿珂行刺他,他氣得很了。」說到這裏,臉色轉為鄭重,道:「咱們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。如果王爺再摸幾下鼻子,那就大事不好了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小女子大膽邀請大人過來,就為了商量這事。我想大人是皇上派來的欽差大臣,王爺定要買你面子,阿珂冒充公主身邊宮女,只有請大人出面,說是公主向他要人,諒來王爺也不會推搪。」

  韋小寶彎起右手食指,不住在自己額頭敲擊,說道:「笨蛋,笨蛋,上了他的大當。」說道:「你的計策我非但早已想到,而且已經使過。哪知道這大……大王爺棋高一著,小笨蛋縛手縛腳。我已向王爺要過人,王爺已經給了我,但這人不是阿珂。原來我們想到的這著棋,王爺也先想到了。」

  於是將夏國相如何帶自己到地牢認人,如何見到一個熟識的姑娘、如何以為訊息傳錯、刺客並非阿珂、如何冒認那姑娘是公主身邊的宮女、將她帶了出來等情由,一一說了,又道:「夏國相這廝早有預謀,在王府之前當著數百人大聲嚷嚷,說道已將公主的宮女交了給我。我又怎能第二次向他要人?不用說,這廝定會大打官腔,說道:『韋大人哪,你這可是跟小將開玩笑了。公主那宮女行刺王爺,小將沖著大人的面子,拚著頭上這頂帽兒不要,拚著給王爺責打軍棍,早已讓大人帶去了。王府前成百上千人都是見證。王爺吩咐,盼望大人將這宮女嚴加處分,查明指使之人。大人又來要人,這……這個玩笑可開得太大了。』」他學著夏國相的語氣,倒是惟妙惟肖。

  陳圓圓眉頭深鎖,說道:「大人說得不錯,夏姑爺確是這樣的人。原來……原來他們早安排了圈套,好塞住大人的口。」

  韋小寶頓足罵道:「他奶奶個雄……」向陳圓圓瞧了一眼,道:「他們如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,老子非跟這大……大混蛋拚命不可。」

  陳圓圓襝衽下拜,說道:「大人如此愛護小女,小女子先謝過了。只不過……」

  韋小寶急忙還禮,說道:「我這就去帶領兵馬,沖進平西王府,殺他個落花流水。救不出阿珂,我跟大漢奸的姓,老子不姓韋,姓吳!他媽的,老子是吳小寶!」

  陳圓圓見他神情激動,胡說八道,微感害怕,柔聲道:「大人對阿珂的一番心意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大人小人,你如當我自己人,就叫我小寶好了。我本該叫你一聲伯母,不過想到那個他媽的伯伯,實在叫人著惱。」

  陳圓圓走近身去,伸手輕輕按住他肩頭,說道:「小寶,你如不嫌棄,就叫我阿姨好了。」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好極了!我就叫你阿姨,不過我在揚州麗春院裏……」說到這裏,急忙住口。

  陳圓圓卻已明白,他在麗春院裏,對每個妓女都叫阿姨。她通達世情,善解人意,說道:「我有了你這樣個好侄兒,可真歡喜死了。小寶,我們可不能跟王爺硬來,昆明城裏,他兵馬眾多,就算你打贏了,他把阿珂先一刀殺了,你我二人都要傷心一世。」

  她說的是吳儂軟語,先已動聽,言語中又把韋小寶當做了自己人,只聽得他滿腔怒火,登時化為烏有,問道:「好阿姨,那你有什麼救阿珂的法子?」

  陳圓圓凝思片刻,說道:「我只有勸阿珂認了王爺做爹爹,他再忍心,也總不能害死自己的親生女兒……」

 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喝道:「認賊作父,豈有此理!」

  門帷掀處,大踏步走進一個身材高大的老僧,手持一根粗大鑌鐵禪杖,重重往地下一頓,杖上鐵環當當亂響。這老僧一張方臉,頦下一部蒼髯,目光炯炯如電,威猛已極。就這麼一站,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門口,但見他腰挺背直,如虎如獅,氣勢懾人。

  韋小寶吃了一驚,退後三步,幾乎便想躲到陳圓圓身後。

  陳圓圓卻喜容滿臉,走到老僧身前,輕聲道:「你來了!」那老僧道:「我來了!」聲音轉低,目光轉為柔和。兩人四目交投,眼光中都流露出愛慕歡悅的神色。

  韋小寶大奇:「這老和尚是誰?難道……難道是阿姨的姘頭?是她從前做妓女時的嫖客?和尚嫖妓女,那也太不成話了。嗯。這也不奇,老子從前做和尚時,就曾嫖過院。」

  陳圓圓道:「你都聽見了?」那老僧道:「聽見了。」陳圓圓道:「謝天謝地,那孩兒還……還活著,我……」忽然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撲入老僧懷裏。那老僧伸左手輕輕撫摸她頭髮,安慰道:「咱們說什麼也要救她出來,你別著急。」雄壯的嗓音中充滿了深情。陳圓圓伏在他懷裏,低聲啜泣。

  韋小寶又奇怪,又害怕,一動也不敢動,心想:「你二人當我是死人,老子就扮死人好了。」

  陳圓圓哭了一會,哽咽道:「你……你真能救得那孩兒嗎?」那老僧森然道:「盡力而為。」陳圓圓站直身子,擦了擦眼淚,問道:「怎麼辦?你說,怎麼辦?」那老僧皺眉道:「總而言之,不能讓她叫這奸賊作爹爹。」陳圓圓道:「是,是,是我錯了。我為了救這孩子,沒為你著想。我……我對你不起。」

  那老僧道:「我明白,我並不怪你。可是不能認他作父親,不能,決計不能。」他話聲不響,可是語氣中自有一股凜然之威,似乎眼前便有千軍萬馬,也會一齊俯首聽令。

  忽聽得門外靴聲橐橐,一人長笑而來,朗聲道:「老朋友駕臨昆明,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緊哪!」正是吳三桂的聲音。

  韋小寶和陳圓圓立時臉色大變。那老僧卻恍若不聞,只雙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。

  驀地裏白光閃動,嗤嗤聲響,但見兩柄長劍劍刃晃動,割下了房門的門帷,現出吳三桂笑吟吟地站在門口。跟著砰嘭之聲大作,泥塵木屑飛揚而起,四周牆壁和窗戶同時給人以大鐵錘錘破,每個破洞中都露出數名衛士,有的彎弓搭箭,有的手持長矛,箭頭矛頭都對準了室內。眼見吳三桂只須一聲令下,房內三人身上矛箭叢集,頃刻間便都變得刺蝟一般。

  吳三桂喝道:「圓圓,你出來。」

  陳圓圓微一躊躇,跨了一步,便又停住,搖頭道:「我不出來。」轉頭輕推韋小寶肩後,說道:「小寶,這件事跟你不相干,你出去吧!」

  韋小寶聽到她話中對自己的回護之意甚是誠摯,大為感動,大聲道:「老子偏不出去。辣塊媽媽,吳三桂,你有種,就連老子一起殺了。」

  那老僧搖頭道:「你二人都出去吧。老僧在二十多年前,早就該死了。」

  陳圓圓過去拉住他手,道:「不,我跟你一起死。」

  韋小寶大聲道:「阿姨有義氣,韋小寶難道便貪生怕死?阿姨,我也跟你一起死。」

  吳三桂舉起右手,怒喝:「韋小寶,你跟反叛大逆圖謀不軌,我殺了你,奏明皇上,有功無過。」向陳圓圓道:「圓圓,你怎麼如此胡塗?還不出來?」陳圓圓搖了搖頭。

  韋小寶道:「什麼反叛大逆?我知你就會冤枉好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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