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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二回 歌喉欲斷從弦續 舞袖能長聽客誇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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韋小寶道:「是,她是我師姊。」當下毫不隱瞞,將如何和阿珂初識、如何給她打脫了臂骨、如何拜九難為師、如何同來昆明的經過一一說了,自己對阿珂如何傾慕,而她對自己又如何絲毫不瞧在眼裏,種種情由,也都坦然直陳。只是九難的身世,以及自己意欲不利於吳三桂的圖謀,畢竟事關重大,略過不提。 那麗人靜靜地聽著,待他說完,輕歎一聲,低吟道:「妻子豈應關大計?英雄無奈是多情。紅顏禍水,眼前的事,再明白也沒有了。韋大人前途遠大……」 韋小寶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『紅顏禍水』這句話,我倒也曾聽說書先生說過,什麼妲己,什麼楊貴妃,說這些美女害了國家。其實呢,天下倘若沒這些糟男人、糟皇帝,美女再美,也害不了國家。大家說平西王為了陳圓圓,這才投降清朝,依我瞧哪,要是吳三桂當真忠於明朝,便有十八個陳圓圓,他奶奶的吳三桂也不會投降大清啊。」 那麗人站起身來,盈盈下拜,說道:「多謝韋大人明鑒,為賤妾分辨千古不白之冤。」 韋小寶急忙回禮,奇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啊……啊喲,是了,我當真混蛋透頂,你若不是陳圓圓,天下哪……哪……有第二個這樣的美人?不過,唉,我可越來越胡塗了,你不是平西王的王妃嗎?怎麼會在這裏搞什麼帶發修行?阿珂師姊怎麼又……又是你的女兒?」 那麗人站起身來,說道:「賤妾正是陳圓圓。這中間的經過,說來話長。賤妾一來有求于韋大人,諸事不敢隱瞞;二來聽得适才大人為賤妾辨冤的話,心裏感激。這二十多年來,賤妾受盡天下人唾駡,把亡國的大罪名加在賤妾頭上。當世只有兩位大才子,才明白賤妾的冤屈。一位是大詩人吳梅村吳才子,另一位便是韋大人。」 其實韋小寶於國家大事,渾渾噩噩,胡裏胡塗,哪知道陳圓圓冤枉不冤枉,只是一見到她驚才絕豔的容色,大為傾倒,對吳三桂又十分痛恨,何況她又是阿珂的母親,她便有千般不是、萬般過錯,這些不是與過錯,也一古腦兒、半絲不剩地都派到了吳三桂頭上。聽她稱自己為「大才子」,這件事他倒頗有自知之明,急忙搖手,說道:「我西瓜大的字識不上一擔,你要稱我為才子,不如在這稱呼上再加上『狗屁』兩字。這叫做狗屁才子韋小寶。」 陳圓圓微微一笑,說道:「詩詞文章作得好,不過是小才子。有見識、有擔當,方是大才子。」 韋小寶聽了這兩句奉承,不禁全身骨頭都酥了,心道:「這位天下第一美女,居然說我是大才子。哈哈,原來老子的才情還真不低。他媽的,老子自出娘胎,倒是第一次聽見。」 陳圓圓站起身來,說道:「請大人移步,待小女子將此中情由,細細訴說。」 韋小寶道:「是。」跟著她走過一條碎石花徑,來到一間小房之中。 房中不設桌椅,地下放著兩個蒲團,牆上掛著一幅字,看上去密密麻麻的,字數也真不少,旁邊卻掛著一隻琵琶。 陳圓圓道:「大人請坐。」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,走到牆邊,將琵琶摘了下來,抱在手中,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,指著牆上那幅字,輕輕說道:「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,叫作《圓圓曲》。今日有緣,為大人彈奏一曲,只是有汙清聽。」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妙極,妙極。不過你唱得幾句,須得解釋一番,我這狗屁才子,學問可平常得緊。」 陳圓圓微笑道:「大人過謙了。」當下一調弦索,叮叮咚咚地彈了幾下,說道:「此調不彈已久,荒疏莫怪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用客氣。就算彈錯了,我也不知道。」 只聽她輕攏慢撚,彈了幾聲,曼聲唱道: 鼎湖當日棄人間,破敵收京下玉關。慟哭六軍俱縞素,衝冠一怒為紅顏。 唱了這四句,說道:「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,平西王和滿清聯兵,打敗李自成,攻進北京,官兵都為皇帝戴孝。其實平西王所以出兵,卻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。」 韋小寶點頭道:「你這樣美貌,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,倒也怪他不得。倘若是我韋小寶,那也是要投降的。」 陳圓圓眼波流轉,心想:「你這個小娃娃,也跟我來調笑。」但見他神色儼然,才知他言出由衷,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,繼續唱道:紅顏流落非吾戀,逆賊天亡自荒宴。電掃黃巾定黑山,哭罷君親再相見。 說道:「這裏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。詩中說:李自成大事不成,是他自己不好,得了北京之後,行事荒唐。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他怎麼高興得起來?曲裏明明說打敗李自成,並不是他的功勞。」 陳圓圓道:「以後這段曲子,是講賤妾的身世。」唱道: 相見初經田竇家,侯門歌舞出如花。許將戚裏箜篌伎,等取將軍油壁車。家本姑蘇浣花裏,圓圓小字嬌羅綺。夢向夫差苑裏游,宮娥擁入君王起。前身合是採蓮人,門前一片橫塘水。 曲調柔媚宛轉,琵琶聲緩緩蕩漾,猶似微風起處,荷塘水波輕響。 陳圓圓低聲道:「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,未免過譽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比得不對,比得不對!」陳圓圓微微一怔。韋小寶道:「西施又怎及得上你?」陳圓圓微現羞色,道:「韋大人取笑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決不是取笑。其中大有緣故。我聽人說,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,相貌雖美,紹興人說話『娘個賤胎踏踏叫』,哪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。」陳圓圓巧笑嫣然,道:「原來還有這個道理。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,怎麼會喜歡西施?」韋小寶搔頭道:「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,也是有的。」陳圓圓掩口淺笑,臉現暈紅,眼波盈盈,櫻唇細顫,一時愁容盡去,滿室皆是嬌媚。韋小寶只覺暖洋洋的,醉醺醺的,渾不知身在何處。但聽得她繼續唱道:橫塘雙槳去如飛,何處豪家強載歸?此際豈知非薄命?此時只有淚沾衣。熏天意氣連宮掖,明眸皓齒無人惜。奪歸永巷閉良家,教就新聲傾坐客。 唱到這裏,輕輕一歎,說道:「賤妾出於風塵,原不必相瞞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叫做出於風塵?你別跟我掉文,一掉文我就不懂。」陳圓圓道:「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娼家的妓女……」韋小寶拍膝叫道:「妙極!」陳圓圓微有慍色,低聲道:「那是賤妾命薄。」韋小寶興高采烈,說道:「我跟你志同道合,我也是出於風塵。」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,茫然不解,心想:「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。」 韋小寶道:「你出身於妓院,我也出身於妓院,不過一個是蘇州,一個是揚州。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。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,那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。」陳圓圓大為奇怪,柔聲問道:「這話不是說笑?」韋小寶道:「那有什麼好說笑的?唉,我事情太忙,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,不能讓她做妓女了。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,接到了北京,只怕反而不快活。」 陳圓圓道:「英雄不怕出身低,韋大人光明磊落,毫不諱言,正是英雄本色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只跟你一個兒說,對別人可決計不說,否則人家指著我罵婊子王八蛋,可吃不消。在阿珂面前,更加不能提起,她已經瞧我不起,再知道了這事,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。」陳圓圓道:「韋大人放心,賤妾自不會多口,其實阿珂她……她自己的媽媽,也並不是什麼名門淑女。」韋小寶道:「總之你別跟她說起。她最恨妓女,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。」 陳圓圓垂下頭來,低聲道:「她……她說妓院裏的女子,是壞得……壞得不得了的?」韋小寶忙道:「你別難過,她決不是說你。」陳圓圓黯然道:「她自然不會說我。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她怎會不知道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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