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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為誰辛苦竅玲瓏(6)


  阿珂又害怕,又羞憤,向韋小寶偷眼瞧了一眼,想到自己已說過「老公,我的」這話,突然伏在桌上,哭了出來,頓足道:「都是你不好,都是你不好!」

  韋小寶柔聲道:「是,是,都是我不好。幾時我再想個法兒,救了鄭公子出來,你就說我好了。」阿珂抬起頭來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能救他出來麼?」

  紅燭搖晃之下,她一張嬌豔無倫的臉上帶著亮晶晶的幾滴淚珠,真是白玉鑲珠不足比其容色、玫瑰初露不能方其清麗,韋小寶不由得看得呆了,竟忘了回答。

  阿珂拉拉他衣襟,道:「我問你啊,怎麼去救鄭公子出來?」

  韋小寶這才驚覺,歎了口氣,說道:「那蠻子頭腦說,他們出來一趟,不能空手而回,定要捉一人回去山洞,煮來大夥兒吃了……」阿珂驚叫一聲,道:「煮來大夥兒吃了?」想起那「新娘」的驚叫,更是心驚。韋小寶道:「是啊,他們本來說你細皮白肉,滋味最好,要捉你去吃的……」阿珂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,抬頭向門外一張,生怕那些蠻子去而複回。韋小寶續道:「我說你是我老婆,他們就放過了你。」阿珂急道:「鄭公子給他們捉了去,豈不是被他們煮……煮……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啊,除非我自告奮勇,去讓他們吃了,將鄭公子換了出來。」阿珂道:「那你就去換他出來!」這句話一出口,就知說錯了,俏臉一紅,低下頭來。

  韋小寶大怒,暗道:「臭小娘,你瞧得你老公不值半文錢,寧可讓蠻子將我煮來吃了,好救你的姦夫出來。」冷冷地道:「就算換了他出來,那也沒用了?」阿珂急道:「怎……怎麼沒用了?」韋小寶道:「鄭公子已和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,你親眼見到了的。他已有了明媒正娶的老婆,木已成舟,你也嫁他不成了。」阿珂頓足道:「那是假的。」韋小寶氣忿忿地道:「好,你要我去換,我就去換。就不知蠻子的山洞在哪裏。哼,咱們走吧。」

  阿珂默默跟著他走出祠堂,生怕一句話說錯,他又不肯去換鄭公子了。來到大路,只見鄭府眾伴當提著燈籠,圍著在大聲說話。兩人走近身去,鄭府眾伴當道:「陳姑娘來啦,我家公子呢?我家公子呢?」快步迎上。

  人叢中一個身材瘦削的人影突然一晃而前,身法極快,韋小寶眼睛一花,便見這人到了身前,聽得一個尖銳的聲音問道:「我家公子在哪裏?」這人背著燈光,韋小寶瞧不見他的臉,心中一驚,退了兩步,豈知他退了兩步,那人跟著上前兩步,仍和他面對面地站立,相距不到一尺,又問:「我家公子在哪裏?」

  阿珂道:「他……他給蠻子捉去啦,要……要煮了他來吃了。」那人道:「中原之地,哪來的蠻子?」阿珂道:「是真的蠻子,快……快想法子救他。」那人道:「去了多久?」阿珂道:「沒多久。」

  那人身子陡然拔起,向後倒躍,落下時剛好騎在一匹馬的鞍上,雙腿一夾,那馬奔馳而去,片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。

  韋小寶和阿珂面面相覷。一個吃驚,一個歡喜,眼見這人武功之高,身法之快,生平殊所罕見,心下大為欽佩。阿珂道:「不知這位高人是誰?」那年老伴當道:「他是公子的師父馮錫範,外號『一劍無血』。馮師傅天下無敵,去救公子,定然馬到成功。」韋小寶和阿珂都道:「原來是他。」阿珂又道:「既是馮師傅到了,你們怎麼不請他立即到那邊祠堂去救公子?」一名伴當道:「馮師傅剛到。他接到我們飛鴿傳書,連夜從河間府趕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馮師傅在河間府,怎麼我們沒遇見?」眾伴當你望望我,我望望你,都不答話。那伴當自知失言,低下了頭。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臺灣鄭家在『殺龜大會』中暗伏高手,一直沒露面。這臭小子給人捉了去,這才趕來相救。」捏捏自己的面頰,說道:「肉啊肉,有人去救鄭公子,你們就不用去掉換這心肝寶貝,給眾蠻子吃了。」

  阿珂臉上一紅,待要說句話解釋,轉念又想:「也不知道馮師傅單槍匹馬,打不打得過這許多蠻子。」

  韋小寶見她欲言又止,猜到了她心思,說道:「你放心,馮師傅救他不出,仍舊拿我的臭肉去掉你心肝就是,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麼馬難追。」阿珂道:「馮師傅能救他回來就好了。」韋小寶大怒,便即走開,但一瞥眼見到她俏臉,心中一軟,轉身回來,坐在路旁。

  阿珂見他拔足欲行,不由得著急,心想如馮師傅救不出鄭公子,他又走了,誰去掉鄭公子回來?見他回來坐倒,這才放心。這時不敢得罪了他,將身子挨近他坐下。韋小寶心想:「此時你有求於我,不趁機占些便宜,更待何時?」伸過左手,摟住了她腰,右手握住了她右手。阿珂微微一掙,就不動了。韋小寶大樂,心想:「最好這姓馮的給楊大哥他們殺了,永遠不回來,我就這樣坐一輩子等著。」他明知阿珂對自己沒半分情意,早已胸無大志,只盼這樣摟著她坐一輩子,也已心滿意足,更無他求了。

  可是事與願違,只摟不到片刻,便聽得大路上馬蹄聲隱隱傳來。阿珂一躍而起,叫道:「鄭公子回來了。」蹄聲越來越近,已聽得出是兩匹馬的奔馳之聲。韋小寶道:「好啊,我拾回了一條性命,不用去送給蠻子們吃了。」語氣中充滿了苦澀之意。這時他便再說得氣惱十倍,阿珂也哪裏還來理會?急步向大路上迎去。

  兩匹馬先後馳到。眾伴當提起燈籠照映,歡呼起來,當先一匹馬上乘的正是鄭克塽。他見到阿珂飛奔過來,一躍下馬,兩人摟抱在一起,歡喜無限。阿珂將頭藏在他懷裏,哭了出來,道:「我怕……怕這些蠻子將你……將你……」

  韋小寶本已站起,見到這情景,胸口如中重擊,一跤坐倒,頭暈眼花了一陣,心下立誓:「你奶奶的,我今生今世娶不到你臭小娘為妻,我是你鄭克塽的十七八代灰孫子。我韋小寶是王九蛋,王八蛋再加一蛋。就算再加二蛋、三蛋,又有何妨?」常人身歷此境,若非萬念俱灰,心傷淚落,便決意斬斷情絲,另覓良配,韋小寶卻天生一股光棍潑皮的狠勁韌勁,臉皮既老,心腸又硬:「總而言之,老子一輩子跟你泡上了,耗上了,陰魂不散,死纏到底。就算你嫁了十八嫁,第十九嫁還得嫁給老子。」他在妓院之中長大,見慣了眾妓女迎新送舊,也不以為一個女子心有別戀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,什麼從一而終,堅貞不二,他聽也沒聽見過。只難過得片刻,便笑嘻嘻地走上前去,說道:「鄭公子,你回來了,身上沒給蠻子咬下什麼吧?」

  鄭克塽一怔,道:「咬下什麼?」阿珂也是一驚,向他上下打量,見他五官手指無缺,這才放心。

  馮錫範騎在馬上,問道:「這小孩兒是誰?」鄭克塽道:「是陳姑娘的師弟。」馮錫範點了點頭。韋小寶抬頭看他,見他容貌瘦削,黃中發黑,留著兩撇燕尾須,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,倒似個癆病鬼模樣,心中掛念著楊溢之,說道:「馮師傅,你真好本領,一下子就將鄭公子救了轉來。那蠻子的頭腦可殺了嗎?」

  馮錫範道:「什麼蠻子?假扮的。」韋小寶心中一驚,道:「假扮?怎麼他們會說蠻子話?」馮錫範道:「假的!」不屑跟這孩子多說,向鄭克塽道:「公子,你累了,到那邊祠堂去休息一忽兒吧。」

  阿珂記掛著師父,說道:「就怕師父醒來不見了我著急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們趕快回去吧。」阿珂瞧著鄭克塽,只盼他同去。鄭克塽道:「師父,大夥兒去客店吃些東西,再好好睡上一覺。」

  路上韋小寶向鄭克塽詢問脫險經過。鄭克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,數招之間就將眾蠻子殺散。韋小寶問明「蠻子頭腦」並未喪命,這才放心。

  眾人到得客店,天色已明,九難早已起身。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塽,不見了二人,也不以為奇。待得鄭克塽等到來,為馮錫範向她引見了,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,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,卻是神光炯炯,心想:「此人號稱『一劍無血』,看來名不虛傳,武功著實了得。」

  用過早飯後,九難說道:「鄭公子,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,咱們可得分手了。」鄭克塽一怔,好生失望,道:「難得有緣拜見師太,正想多多請教。不知師太要去何處,晚輩反正左右無事,就結伴同行好了。」

  九難搖頭道:「出家人多有不便。」帶著阿珂和韋小寶,徑行上車。鄭克塽茫然失措,做聲不得。阿珂登時紅了雙眼,差點沒哭出聲來。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,暗暗禱祝:「師父長命百歲,多福多壽,阿彌陀佛,菩薩保佑。」問道:「師父,咱們上哪裏去?」

  九難道:「上北京去。」過了半晌,冷冷地道:「那姓鄭的要是跟來,誰也不許理他。哪一個不聽話,我就把那姓鄭的殺了!」

  阿珂驚問:「師父,為什麼?」九難道:「不為什麼。我愛清靜,不喜歡旁人囉唆。」阿珂不敢再問,過了一會,忽然想到一事,問道:「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?」九難道:「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。」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,「咯」的一聲,笑了起來。阿珂道:「師父,這不公平。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。」九難瞪了她一眼,道:「這姓鄭的如不跟來,小寶怎能跟他說話?他同我糾纏不清,便是死有餘辜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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