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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未免情多絲宛轉 為誰辛苦竅玲瓏(1)


  韋小寶當晚睡到半夜,忽聽得窗上有聲輕敲,迷迷糊糊地坐起,只聽窗外有人低聲道:「韋恩公,是我。」

  他一凝神,辨明是吳立身的聲音,忙走近窗邊,低聲道:「是吳二叔麼?」吳立身道:「不敢,是我。」韋小寶輕輕打開窗子,吳立身躍入房內,抱住了他,甚是歡喜,低聲道:「恩公,我日日思念你,想不到能在這裏相會。」轉身關上窗子,拉韋小寶並肩坐在炕上,說道:「在河間府大會裏,我向貴會朋友打聽你的消息,他們卻不肯說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他們倒不是見外,有意不肯說。實在我來參加『殺龜大會』,是喬裝改扮了的,會中眾兄弟也都不知。」

  吳立身這才釋然,道:「原來如此。今日撞到韃子官兵,又蒙恩公解圍,否則的話,只怕我們小公爺要遭不測。小公爺要我多多拜上恩公,實是深感大德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大家是好朋友,何必客氣。吳二叔,你這麼恩公長、恩公短的,聽來著實彆扭,倘若你當我是朋友,這稱呼今後還是免了。」

  吳立身道:「好,我不叫你恩公,你也別叫我二叔。咱倆今後兄弟稱呼。我大著幾歲,就叫你一聲兄弟吧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妙極,你那個劉一舟師侄,豈不是要叫我師叔了?」吳立身微覺尷尬,說道:「這傢伙沒出息,咱們別理他。兄弟,你要上哪裏去?」

  韋小寶道:「這事說來話長。二哥,做兄弟的已對了一頭親事。」

  吳立身道:「恭喜,恭喜,卻不知是誰家姑娘?」隨即想到:「莫非就是方怡?他找到了方姑娘和小郡主了?」滿臉都是喜色。

  韋小寶道:「我這老婆姓陳,不過有一件事,好生慚愧。」吳立身問道:「怎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這老婆卻另有個相好,姓鄭,這小子人品極不規矩。想勾搭我老婆,倒還是小事,他卻向韃子官兵告密。今日那些官兵來跟小公爺為難,就是他出的主意。」

  吳立身大怒,道:「這小子活得不耐煩了,卻又不知為了什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你道這小子是誰?他便是臺灣延平郡王的第二兒子。他說延平郡王統領大軍,你們沐王府卻已敗落,無權無勢,什麼何足道哉?」吳立身怒道:「我們沐王爺是大明開國功臣,世鎮雲南,怎是他臺灣鄭家新進之可比?」韋小寶道:「可不是嗎?這小子說道:是誰殺了吳三桂,在天下英雄之前大大露臉;你們在雲南是地頭蛇,要殺吳三桂,比他們臺灣鄭家要方便百倍。他跟我來商量,說要把沐家的人先除去了。我說我們天地會跟沐王府早有賭賽,瞧誰先幹掉吳三桂。英雄好漢,贏要贏得光彩,輸要輸得漂亮,哪有暗中算計對方之理?這小子不服氣,便另生詭計。幸虧韃子官兵不認得小公爺,我騙他們說認錯了人,你們才得脫身。」吳立身連叫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他媽的,這小子不是人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二哥,這小子非教訓他一頓不可。瞧在延平郡王的面上,我們也不能殺了他。最好你去打他一頓,兄弟便挺身出來相勸,跟你動手。你故意讓我幾招,假裝敗退,不知肯不肯?」吳立身道:「兄弟是為我們出氣,哪有不肯之理?如此最好,也免得跟臺灣鄭家破面,多惹糾紛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個頭臉有傷、跟兄弟在一起的小子,便是他了。」吳立身道:「是。他鄭家又怎麼了?沐王府今天雖然落難,卻也不是好欺侮的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可不是嗎?」隨即問起那天在莊家大屋「見鬼」之事。他日間雖見到徐天川,但當時不便問,一直記掛著這件事。

  吳立身臉有慚色,不住搖頭,說道:「兄弟,你今日叫我一聲二哥,我這做哥哥的實在好生慚愧。那日我們讓那批裝神弄鬼的傢伙使邪法制住了,豈知這批傢伙給人引出屋去,拿了起來。幾個女子剛過來放了我們,卻又有一批鬼傢伙攻進屋來,把章老三他們救了出去。」

  韋小寶點點頭,心道:「那是神龍教的,莊三少奶她們抵敵不住。」

  吳立身搖頭道:「那時我和徐老爺子穴道剛解開,手腳還不大靈便,黑暗之中胡裏胡塗地亂鬥一場,大夥兒都失散了。到第二天早上才聚在一起,可是兄弟你、小郡主、方姑娘三個,卻說什麼也找不到,我們又去那間鬼屋找尋。屋裏只有一個老太婆,也不知是真聾還是假聾,纏了半天,問不出半點所以然來。徐老爺子和我都不死心,明探暗訪,直搞了大半個月,唉,半點頭緒也沒有。好兄弟,今天見到你,真是開心。小郡主和方姑娘去了哪裏?你可有點訊息嗎?我們小王爺記掛著妹子,老是不開心。」

  韋小寶含糊以應:「我也挺記掛著她兩個。方姑娘聰明伶俐,小郡主卻是個老實頭,早些跟他哥哥見面就好啦。」心想:「原來你們沒給神龍教捉去,沒給逼服了毒藥來做奸細,那好得很。」他知吳立身性子爽直,決不會說謊,倘若這番話是劉一舟說的,就未必可信。

  吳立身道:「兄弟,你好好保重,做哥哥的去了。」說著站起,頗為依依不捨,拉著他手,搖頭道:「兄弟,天下好姑娘有的是,你那夫人倘若對你不住,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。」韋小寶長歎一聲,黯然無語。這聲歎息倒是貨真價實。吳立身推開窗子,跳了出去。

  次日韋小寶隨著九難和阿珂出城向北,鄭克塽帶了伴當,仍是同行。九難問他:「鄭公子,你要去哪裏?」鄭克塽道:「我要回臺灣,送師太一程,這就分手了。」

  行出二十餘里,忽聽得馬蹄聲急,一行人從後趕了上來。奔到近處,只見來人是一群鄉農,手中拿了鋤頭、鐵耙之屬,當先一人叫道:「是這小子,就是他了。」韋小寶一看,這人正是吳立身。

  一夥人繞過大車,攔在當路。吳立身指著鄭克塽罵道:「賊小子,昨晚你在張家莊幹的好事!貓兒偷了食,就想溜之大吉嗎?」鄭克塽怒道:「什麼張家莊、李家莊?你有沒生眼睛,胡說八道。」吳立身叫道:「好啊,李家莊的姑娘原來也是你騙的,你自己招認了。他媽的,賊小子!一晚上接連誘騙兩個閨女,當真大膽無恥。」

  鄭府伴當齊聲喝道:「這位是我們公子爺,莫認錯了人,胡言亂語。」

  吳立身拉過一個鄉下姑娘,指著鄭克塽道:「是不是他?你認清楚些。」韋小寶見這鄉下姑娘濃眉大眼,顴骨高聳,牙齒凸出,身上倒穿得花花綠綠,頭上包著塊花布,料想是吳立身花錢去雇了來的,心下暗暗好笑。

  鄉下姑娘粗聲粗氣地道:「是他,是他,一點兒不錯。他昨天晚上到我屋子裏,強行剝了我的褲子,嗚嗚,這……可醜死人了,啊唷,嗚嗚,啊,媽呀……」說著號啕大哭。

  另一個鄉農大聲喝道:「你欺侮我妹子,叫老子做你的便宜大舅子。他媽的,老子跟你拚命。」正是吳立身的弟子敖彪。韋小寶細看沐王府人眾,有五六人曾經會過,劉一舟卻不在其內,料來吳立身曾先行挑過,並無跟自己心有嫌隙之人在內,以免敗露了機關。

  阿珂見那鄉下姑娘如此醜陋,不信鄭克塽會跟她有何苟且之事,只是她力證其事,這些鄉下人又跟他無冤無仇,想來也不會故意誣賴,不由得將信將疑。韋小寶皺眉道:「鄭公子也未免太風流了,去妓院中玩耍那也罷了,怎地去……去……去……唉,這鄉下姑娘這樣難看,師姊,我想他們一定認錯了人。」阿珂道:「對,准是認錯了。」

  吳立身對那鄉姑道:「快說,快說,怕什麼醜?他……這小賊給了你什麼東西?」

  那鄉姑從懷裏取出一錠一百兩的大銀元寶,說道:「他給我這個,叫我聽他的話。他說他是臺灣來的,他爹爹是什麼王爺,家裏有金山銀山,還有……還有……」

  阿珂「啊」的一聲尖叫,心想這鄉下姑娘無知無識,怎會捏造,自然是鄭克塽真的說過了,不由得心下一陣氣苦。鄭府眾伴當也都信以為真,均想憑這鄉下姑娘,身邊也不會有這大元寶,紛紛喝道:「讓開,讓開!你拿了元寶還吵些什麼?別攔了大爺們的道路。」

  敖彪叫道:「不成,我妹子給你強姦了,叫她以後如何嫁人?你非娶了她不可。快快跟我回去,和她拜堂成親,帶她回臺灣,拜見你爹娘。我妹子是好人家女兒,又不是低三下四的賤人,難道是要了你銀子賣身嗎?他說這一百兩銀子是幹什麼的?」最後這句話是對著那鄉姑而問。那鄉姑道:「他說……他說這是什麼聘禮,又說要叫人來做媒,娶我做老婆,帶我去王府做什麼一品夫人。」敖彪道:「這就是了。妹夫啊,我跟你說,你不跟我妹子成親,想這麼一走了之,可沒那麼容易,快跟你大舅子回去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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