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鹿鼎記 | 上頁 下頁
第二十六回 草木連天人骨白 關山滿眼夕陽紅(4)


  鄭克塽道:「師太說哪裏話來?路見不平,尚且拔刀相助,何況……何況師太是陳姑娘的師父,晚輩稍效微勞,那是義不容辭。」阿珂臉上一紅,低下頭去,卻顯得十分得意。

  白衣尼點了點頭,道:「好,那麼咱們一起去河間府瞧瞧,不過你不必對旁人說起。我生性疏懶,不願跟旁人相見。」鄭克塽喜道:「是,是!自當謹遵前輩吩咐。」白衣尼道:「鄭公子屬何門派?尊師是哪一位?」問他門派師承,那是在考查他的武功了。

  鄭克塽道:「晚輩蒙三位師父傳過武藝。啟蒙的業師姓施,是武夷派高手。第二位師父姓劉,是福建泉州少林寺的俗家高手。」白衣尼道:「嗯,這位劉師傅尊姓大名?」鄭克塽道:「他叫劉國軒。」

  白衣尼聽得他直呼師父的名字,並無恭敬之意,微覺奇怪,隨即想起一人,道:「那不是跟臺灣的劉大將軍同名麼?」鄭克塽道:「那就是臺灣延平郡王麾下中提督劉國軒劉大將軍。」白衣尼道:「鄭公子是延平郡王一家人?」鄭克塽道:「晚輩是延平郡王次子。」白衣尼點了點頭,道:「原來是忠良後代。」

  鄭成功從荷蘭人手中奪得臺灣。桂王封鄭成功為延平郡王、招討大將軍。永曆十六年(即康熙元年)五月,鄭成功逝世,其時世子鄭經鎮守金門、廈門,鄭成功之弟鄭襲在臺灣接位。鄭經率領大將周全斌、陳近南等回師臺灣,攻破擁戴鄭襲的部隊,而接延平郡王之位。鄭經長子克臧土,次子克塽,自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算起,鄭克塽已是鄭家的第四代了。

  其時延平郡王以一軍力抗滿清不屈,孤懸海外而奉大明正朔,天下仁人義士無不敬仰。鄭克塽說出自己身份,只道這尼姑定當肅然起敬,哪知白衣尼只點點頭,說了一句「原來是忠良後代」,更無其他表示。他不知白衣尼是崇禎皇帝的公主。他師父劉國軒是父親部屬,他自己對之便不如何恭敬,在白衣尼眼中,鄭經也不過是一個忠良的臣子而已。

  韋小寶肚裏已在罵個不休:「他媽的,好稀罕麼?延平郡王有什麼了不起?」其實他知道延平郡王是了不起的,他師父陳近南就是延平郡王的部下,心下越來越覺不妙。眼看鄭克塽的神情,對阿珂大為有意。他是坐擁雄兵、據地開府的郡王的堂堂公子,比之流落江湖的沐王府,又不可同日而語,何況這人相貌比自己俊雅十倍,談吐高出百倍,年紀又比自己大得多。武功如何雖不知道,看來就算高不上十倍,七八倍總是有的。阿珂對他十分傾心,就是瞎子也瞧得出來。倘若師父知道自己跟鄭公子爭奪阿珂,不用鄭公子下令,只怕先一掌將自己打死了。師太又贊他是忠良後代,自己是什麼後代了?只不過是婊子的後代而已。

  白衣尼眼望鄭克塽,緩緩問道:「那麼你第一個師父,就是投降滿清韃子的施琅麼?」鄭克塽道:「是。這人無恥忘義,晚輩早已不認他是師父,他日疆場相見,必當親手殺了他。」言下甚是慷慨激昂。

  韋小寶尋思:「原來你的師父投降了朝廷。這個施琅,下次見到倒要留心。」

  鄭克塽又道:「晚輩近十年來,一直跟馮師父學藝,他是昆侖派的第一高手,外號叫做『一劍無血』,師太想必知道他的名字。」白衣尼道:「嗯,那是馮錫範馮師傅,只不知他這外號的來歷。」鄭克塽道:「馮師父劍法固然極高,氣功尤其出神入化。他用利劍的劍尖點人死穴,遭殺的人皮膚不傷,決不見血。」

  白衣尼「哦」的一聲,道:「氣功練到這般由利返鈍的境界,當世也沒幾人。馮師傅他有多大年紀了?」鄭克塽十分得意,道:「今年冬天,晚輩就要給師父辦五十壽筵。」白衣尼點了點頭,道:「還不過五十歲,內力已如此精純,很難得了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你帶的那些隨從,武功都還過得去吧?」鄭克塽道:「師太放心,那都是晚輩王府中精選的高手衛士。」

  韋小寶忽道:「師太,天下的高手怎地這麼多啊?這位鄭公子的第一個師父是武夷派高手,第二個師父是福建少林派高手,第三個師父是昆侖派高手,所帶的隨從又個個是高手,想來他自己也必是高手了。」

  鄭克塽聽他出言尖刻,登時大怒,只不知這孩童的來歷,但見他和白衣尼、阿珂同坐一車,想必跟她們極有淵源,當下強自忍耐。

  阿珂道:「常言道,明師必出高徒,鄭公子由三位名師調教出來,武功自然了得。」韋小寶道:「姑娘說得甚是。我沒見識過鄭公子的武功,因此隨口問問。姑娘和鄭公子相比,不知哪一位的武功強些?」阿珂向鄭克塽瞧了一眼,道:「自然是他比我強得多。」鄭克塽一笑,說道:「姑娘太謙了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你說明師必出高徒,原來你武功不高,只因為你師父是低手、是暗師,遠不及鄭公子的三位高手明師。」

  說到言辭便給,阿珂如何是韋小寶的對手,只一句便給他捉住了把柄。阿珂一張小臉漲得通紅,忙道:「我……我幾時說過師父是低手、是暗師了?你自己在這裏胡說八道。」

  白衣尼微微一笑,道:「阿珂,你跟小寶鬥嘴,是鬥不過的。咱們走吧。」

  大車放下帷幕。一行車馬折向西行。鄭克塽騎馬隨在大車之側。

  白衣尼低聲問阿珂道:「這個鄭公子,你怎麼相識的?」阿珂臉一紅,道:「我和師姊在河南開封府見到他的。那時候我們……我們穿了男裝,他以為我們是男人,在酒樓上過來請我們喝酒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們膽子可不小哇,兩個大姑娘家,到酒樓上去喝酒。」阿珂低下頭去,道:「也不是真的喝酒,裝模作樣,好玩兒的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阿珂姑娘,你相貌這樣美,就算穿了男裝,人人一看,都知道你是個美貌姑娘。這鄭公子哪,我瞧是不懷好意。」阿珂怒道:「你才不懷好意!我們扮了男人,他一點都認不出來。後來師姊跟他說了,他還連聲道歉呢。人家是彬彬有禮的君子,哪像你……」

  一行人中午時分到了豐爾莊,那是冀西的一個大鎮。眾人到一家飯店中打尖。

  韋小寶下得車來,但見那鄭克塽長身玉立,氣宇軒昂,至少要高出自己一個半頭,不由得更覺自慚形穢,又見他衣飾華貴,腰間所懸佩劍的劍鞘上鑲了珠玉寶石,燦然生光。他手下二十餘名隨從,有的身材魁梧,有的精悍挺拔,身負刀劍,個個神氣十足。

  來到飯店,阿珂扶著白衣尼在桌邊坐下,她和鄭克塽便打橫相陪。韋小寶正要在白衣尼對面坐下,阿珂向他白了一眼,道:「那邊座位很多,你別坐在這裏行不行?我見到了你吃不下飯。」韋小寶大怒,一張臉登時漲得通紅,心道:「這位鄭公子陪著你,你就多吃幾碗飯,他媽的,脹死了你這小娘皮。」白衣尼道:「阿珂,你怎地對小寶如此無禮?」阿珂道:「他是個無惡不作的壞人。師父吩咐不許殺他,否則……」說著向韋小寶狠狠橫了一眼。

  韋小寶心中氣苦,自行走到廳角的一張桌旁坐下,心想:「你是一心一意,要嫁這他媽的臭賊鄭公子做老婆了,我韋小寶豈肯輕易罷休?你想殺我,可沒那麼容易。待老子用個計策,先殺了你心目中的老公,叫你還沒嫁成,先做了寡婦,終究還是非嫁老子不可。老子不算你是寡婦改嫁,便宜了你這小娘皮!」

  飯店中夥計送上飯菜,鄭家眾伴當立即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。韋小寶拿了七八個饅頭,去給縛在大車中的呼巴音吃了,只覺這呼巴音比之鄭家那些人倒還更可親些。他回入座位,隔著幾張桌子瞧去,見阿珂容光煥發,和鄭克塽言笑晏晏,神情親密,韋小寶氣得幾乎難以下嚥,尋思:「要害死這鄭公子,倒不容易,可不能讓人瞧出半點痕跡,否則阿珂如知是我害的,定要謀殺親夫,為姦夫報仇。」

  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,幾個人乘馬沖進鎮來,下馬入店,卻是七個喇嘛。韋小寶的心怦怦亂跳,但又有些幸災樂禍,心想:「這鄭公子剛才胡吹大氣,什麼跟三個高手師父學了武功。且讓你們打場大架,老子袖手旁觀,倒是妙極!」

  那七名喇嘛一見白衣尼,登時臉色大變,咕嚕咕嚕說起話來。其中一名身材高瘦的喇嘛吩咐了幾句,七人在門口一張桌邊坐下,叫了飯菜。各人目不轉睛地瞧著白衣尼,神色甚是憤怒。白衣尼只作不見,自管自地緩緩吃飯,過了一會,一名喇嘛站起身來,走到白衣尼桌前,大聲道:「兀那尼姑,我們的幾個同伴,都是你害死的麼?」

  鄭克塽站起身來,朗聲道:「你們幹什麼的?在這裏大呼小叫,如此無禮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