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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烏飛白頭竄帝子 馬挾紅粉啼宮娥(2)


  韋小寶心想:「我賞人銀子,不是二百兩,也有一百兩,怎稀罕你這點兒錢?這師太心腸軟,我索性討討她的好。」不接銀子,突然伏在地下,抱住她腿,放聲大哭。

  白衣尼皺眉道:「幹什麼?起來,起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不要銀子。」白衣尼道:「那你哭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沒爹沒娘,從來沒人疼我,師太,你……你就像我娘一樣。我自個兒常常想,有……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。」白衣尼臉上一紅,輕聲啐道:「胡說八道!我是出家人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淚痕滿臉,說哭便哭原是他的絕技之一。

  白衣尼沉吟道:「我本要去北京,那麼帶你一起上路好了。不過你是個小和尚……」

  韋小寶心想:回去北京,那當真再好不過,忙道:「我這小和尚是假的,下山後換過衣衫,便不是小和尚了。」

  白衣尼點點頭,更不說話,同下峰來。遇到險峻難行之處,白衣尼提住他衣領,輕輕巧巧地一躍而過。韋小寶大贊不已,又說少林派武功天下聞名,可及不上她一點邊兒,那白衣尼便似聽而不聞。待韋小寶說到第七八遍時,白衣尼道:「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,小孩兒家井底之蛙,不可信口雌黃。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,我就不會。」

  韋小寶一陣衝動,說道:「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。」解開外衣,露出背心,道:「這件背心才是刀槍不入。」白衣尼伸手一扯,指上用勁,以她這一扯之力,連鋼絲也扯斷了,可是那背心竟紋絲不動。她微微一笑,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本來奇怪,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得,以你小小年紀,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。」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,甚是高興,笑道:「你這孩子,說話倒也老實。」

  韋小寶暗暗好笑,一生之中,居然有人贊他老實,當真稀罕之至,說道:「我對別人也不怎麼老實,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,也不知是什麼緣故,多半是我把你當做是我……我媽……」白衣尼道:「以後別再說這話,難聽得很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心道:「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,這時候還在痛。我已叫了你好幾聲媽,就算扯直了。」他叫人媽媽,就是罵人為婊子,得意之下,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,見到她高華貴重的氣象,不自禁地心生尊敬,好生後悔叫了她幾聲「媽」。

  他又向白衣尼望了一眼,卻見她淚水盈眶,泫然欲泣,心下奇怪。

  他自然不知道,白衣尼心中正在想:「這件背心,我早該想到了。他……他……可不是也有這麼一件嗎?」

 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,折而向東。到得一座市鎮,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,打扮成個少年公子模樣。他假扮喇嘛,護著順治離清涼寺時,幾十萬兩銀票自然決不離身。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,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。

  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,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一般,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。她雖不有意挑剔,但如菜肴精緻,便多吃幾筷。韋小寶有的是銀子,只要市上買得到,什麼人參、燕窩、茯苓、銀耳、金錢菇,有多貴就買多貴。他掌管禦廚多時,太后、皇帝每逢佛祖誕、觀音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,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。有時客店中的廚子不知如何烹飪,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,煮出來倒也與禦膳有七八分差相仿佛。

  白衣尼沉默寡言,往往整日不說一句話。韋小寶對她既生敬意,便也不敢胡說八道。不一日到了北京,韋小寶去找了一家大客店,一進門便賞了十兩銀子。客店掌櫃雖覺尼姑住店有些突兀,但這位貴公子出手豪闊,自是殷勤接待。白衣尼似乎一切視作當然,從來不問。

  用過午膳後,白衣尼道:「我要去煤山瞧瞧。」韋小寶道:「去煤山嗎?那是崇禎皇帝歸天的地方,咱們得去磕幾個頭。」

  那煤山便在皇宮之側,片刻即到。來到山上,韋小寶指著一株大樹,說道:「崇禎皇上便是在這株樹上吊死的。」

  白衣尼伸手撫樹,手臂不住顫動,淚水撲簌簌地滾落,忽然放聲大哭,伏倒在地。

  韋小寶見她哭得傷心,尋思:「難道她認得崇禎皇帝?」心念一動:「莫非她就跟陶姑姑一樣,也是大明皇宮裏的宮女,說不定還是崇禎皇帝的妃子。不,年紀可不對了,她好像比老婊子還年輕,不會是崇禎的妃子。」只聽她哭得哀切異常,一口氣幾乎轉不過來,忍不住也掉下淚來,跪倒在地,向那樹拜了幾拜。

  白衣尼哀哭良久,站起身來,抱住了樹幹,突然全身顫抖,昏暈了過去,身子慢慢軟垂下來。韋小寶吃了一驚,急忙扶住,叫道:「師太,師太,快醒來。」

  過了好一會,白衣尼悠悠醒轉,定了定神,說道:「咱們去皇宮瞧瞧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咱們先回客店。我去弄套太監的衣衫來,師太換上了,我帶你入宮。」白衣尼怒道:「我怎能穿韃子太監的衣衫?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那麼……那麼……有了,師太扮作個喇嘛,皇宮裏經常有喇嘛進出的。」白衣尼道:「我也不扮喇嘛。就這樣沖進宮去,誰能阻擋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,諒那些侍衛也擋不住師太。只不過……這不免要大開殺戒。師太只顧殺人,就不能靜靜地瞧東西了。」他可真不願跟白衣尼就這樣硬闖皇宮。

  白衣尼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,今天晚上趁黑闖宮便了。你在客店裏等著我,以免碰到危險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,不,我跟你一起去。你一個人進宮,我不放心。皇宮裏我可熟得到了家,地方熟,人也熟。你想瞧什麼地方,我帶你去便是。」白衣尼不語,呆呆出神。

  到得二更天時,白衣尼和韋小寶出了客店,來到宮牆之外。韋小寶道:「咱們繞到東北角上,那邊的宮牆較矮,裏面是蘇拉雜役所住的所在,沒什麼侍衛巡查。」白衣尼依著他指點,來到北十三排之側,抓住韋小寶後腰,輕輕躍進宮去。

  韋小寶低聲道:「這邊過去是樂壽堂和養性殿,師太你想瞧什麼地方?」白衣尼沉吟道:「什麼地方都瞧瞧。」向西從樂壽堂和養性殿之間穿過,繞過一道長廊,經玄穹寶殿、景陽宮、鐘粹宮而到了御花園中。

  白衣尼雖在黑暗之中,仍行走迅速,轉彎抹角,竟沒絲毫遲疑,遇到侍衛和更夫巡查,便在屋角或樹林後一躲。韋小寶大奇:「她怎地對宮中情形如此熟悉?她以前定是在宮裏住過的。」

  跟著她過御花園,繼續向西,出坤寧門,來到坤甯宮外。白衣尼微一躊躇,問道:「皇后是不是住在這裏?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還沒大婚,沒有皇后。從前太后住在這裏,現今搬到慈甯宮去了。眼下坤甯宮沒人住。」白衣尼道:「咱們去瞧瞧。」來到坤甯宮外,伸手按上窗格,微一使勁,窗閂嗤嗤輕響,已然斷了,拉開窗子,躍了進去。韋小寶跟著爬進。

  坤甯宮是皇后的寢宮,韋小寶從沒來過,這寢宮久無人住,觸鼻一陣灰塵黴氣。月光從窗紙中映進一些微光,依稀見到白衣尼坐在床沿之上,一動也不動。過了一會,聽得撲簌簌有聲,卻是她眼淚流上了衣襟。

  韋小寶心道:「是了,她多半跟陶姑姑一樣,本來是宮裏的宮女,服侍過前朝皇后。」只見她抬頭瞧著屋樑,低聲道:「周皇后,就是……就是在這裏自盡死的。」韋小寶應道:「是。」心下更無懷疑,低聲問道:「師太,你要不要見見我姑姑?」

  白衣尼奇道:「你姑姑?她是什麼人?」韋小寶道:「我姑姑姓陶,叫作陶紅英……」白衣尼輕聲驚呼:「紅英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說不定你認識她。我姑姑從前是服侍崇禎皇帝的長公主的。」

  白衣尼道:「好,好!她在哪裏?你快……快去叫她來見我。」她一直泰然自若,即便那日在清涼寺中行刺康熙,儘管行動迅速,仍不失鎮靜,可是此刻語音中竟顯得十分焦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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