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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(4)


  此言一出,眾人皆是一驚。胖頭陀、許雪亭、無根道人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。但轉念一想,若不奉他為教主,教中再沒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,眼前情勢惡劣之極,眾人性命懸於其手,也只有這樣,方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。只消渡過難關,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當了教主,也逃不過眾人的掌握。當下眾人齊道:「對,對,我們齊奉韋公子為神龍教教主,大夥兒對你忠心耿耿。」

  韋小寶心中一動,斜眼向洪夫人瞧去,只見她半坐半臥地靠在竹椅上,全身猶似沒了骨頭一般,胸口微微起伏,雙頰紅暈,眼波欲流,心想:「做教主沒什麼好玩,這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。我如做了教主,你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哪?」

  但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晃而過,隨即明白:「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,身上毒性一解,我又怎管得了他們?這是過橋抽板。」過橋抽板的事,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歷。天地會的兄弟們都是英雄好漢,過了橋之後不忙抽板,這些神龍教的傢伙,豈有不大抽而特抽、抽個不亦樂乎的?教主夫人雖美,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。便伸了伸舌頭,笑道:「教主我是當不來的,你們說這種話,沒的折了我的福份,而且有點兒大逆不道。這樣吧,教主、夫人,大家言歸於好,今日的賬,雙方都不算。陸先生、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,請教主寬宏大量,不處他們的罪。陸先生,你取出解藥來,大家服了,和和氣氣,豈不是好?」

  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,立即說道:「好,就這麼辦。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,不咎既往,本座嘉納忠言。今日廳上一切犯上作亂之行,本座一概寬赦,不再追究。」

  韋小寶喜道:「青龍使,教主答應了,那不是好得很嗎?」

  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殺教主了,長歎一聲,說道:「既是如此,教主、夫人,你們兩位請立下一個誓來。」

  洪夫人道:「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,若違此言,教我身入龍潭,為萬蛇所噬。」

  洪教主低沉著聲音道:「神龍教教主洪安通,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,洪某身入龍潭,為萬蛇所噬,屍骨無存。」

  「身入龍潭,為萬蛇所噬」,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,教主和夫人當眾立此重誓,雖為勢所迫,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的了。陸先生道:「青龍使,你意下如何?」許雪亭奄奄一息,道:「我……我反正活不成了。」陸先生又道:「無根道長,你以為怎麼樣?」

  無根道人大聲道:「就是這樣。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,他文才武功,勝旁人十倍,大夥兒本來擁他為主,原無二心。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,性格大變,只愛提拔少年男女,將我們老兄弟一個個地殘殺。青龍使這番發難,只求保命,別無他意。教主和夫人既已當眾立誓,決不追究今日之事,不再肆意殺害老兄弟,大家又何必反他?再說,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主。」

  眾少男少女縱聲高呼:「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!」

  陸先生道:「韋公子,你沒喝雄黃藥酒,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,致成今日之功,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。要解此毒,甚是容易。你到外面去舀些冷水來,喂了各人服下即可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這毒原來如此易解。」走到廳外,卻找不到冷水。繞到廳後,見一排放著二十餘隻七石缸,都裝滿清水,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。當下滿滿提了一桶清水,回到廳中,先舀一瓢喂給教主喝下,其次喂給洪夫人。第三瓢卻喂給無根道人,說道:「道長,你是英雄好漢。」第四、五瓢喂了胖頭陀和陸先生,第六瓢喂給沐劍屏。

  各人飲了冷水,便即嘔吐,慢慢手腳可以移動。韋小寶又喂數人後,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,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,為他止血治傷。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,灌救親厚的兄弟。不久沐劍屏救了幾名紅衣少女。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,臭不可當。

  洪夫人道:「大家回去休息,明日再行聚會。」

  洪教主道:「本座既不咎既往,眾兄弟自夥之間,也不得因今日之事,互相爭吵尋仇,違者重罰。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,掌門使也不可藉故處置本門少年。」

  眾人齊聲奉令,但疑忌憂慮,畢竟難以盡去。

  洪夫人柔聲道:「白龍使,你跟我來。」韋小寶還不知她是在呼喚自己,見她招手,這才想起自己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,便跟了過去。

  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,出了大廳,已可行動的教眾都躬身行禮,高聲叫道:「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!」

  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,穿過一大片竹林,到了一個平臺之上。臺上築著幾間大竹屋,十餘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,見到教主,一齊躬身行禮。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,向一名白衣少年道:「這位韋公子,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,請他在東廂房休息,你們好好服侍。」說著向韋小寶一笑,進了內堂。

  幾名白衣少年轉身向韋小寶道:「屬下少年參見座使。」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,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,旁人對他恭敬,已毫不在乎,只點了點頭。

  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,獻上茶來。雖說是廂房,卻也十分寬敞。陳設雅潔,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,壁上懸著字畫,床上被褥華美,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。

  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,顯然對韋小寶極為看重,而教主這「仙福居」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,白龍使享此殊榮,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。這些少年在此守衛,不知适才大廳中的變故,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,一個個過來大獻殷勤。

  當日下午,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。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,每一名統率數十名老兄弟、一百名少年、數百名尋常教眾。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耆宿,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,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,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,因此韋小寶年紀雖小,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。

  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會眾。各人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。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,但他城府極深,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麼厲害手段使出來。

  教主和夫人升座。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,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。

  洪教主問道:「青龍使的傷勢怎樣?」陸先生躬身道:「啟稟教主,青龍使傷勢不輕,性命是否能保,眼下還是難說。」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,道:「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,你拿去給他服了。」說著也不見他揚手,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。

  陸先生忙伸手接住,伏地說道:「謝教主大恩。」他知這天王保命丹十分難得,是教主派遣部屬採集無數珍奇藥材煉製而成,其中的三百年老山人參、白熊膽、雪蓮等物尤其難得,教主大費心力所煉成的,前後也不過十來顆而已。許雪亭服了這三顆靈丹,性命當可無礙。

  其餘老兄弟都躬身道謝,均想:「青龍使昨日對教主如此衝撞,更立心要害他性命,今日教主反賜珍藥,那麼他的的確確是不咎既往了。」無不大感欣慰。大廳中本來人人嚴加戒備,這時臉上都現笑容,不少人大籲長氣。

  洪夫人笑道:「白龍使,聽說你在五臺山上見到一塊石碣,碣上刻有蝌蚪文字?」

  韋小寶躬身道:「是!」

  胖頭陀道:「啟稟教主、夫人,屬下拓得這碣文在此。」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,打了開來,取出一張極大的拓片,懸在東邊牆上。拓片黑底白字,文字稀奇古怪,無人能識。

  洪夫人道:「白龍使,你若識得這些文字,便讀給大家聽聽。」

  韋小寶應道:「是。」眼望拓文,大聲背誦陸先生所撰的那篇文字:「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……」慢慢地一路背將下去,偶爾遺忘,便說:「嗯,這是個什麼字,倒也難認,是了,是個『魔』字。」背到「仙福永享,普世崇敬。壽與天齊,文武仁聖」那四句時,將之改了一改,說是「仙福永享,連同夫人。壽與天齊,文武仁聖。」

  這「連同夫人」四字,實在頗為粗俗,若叫陸先生撰寫,必另有雅馴字眼,但韋小寶不通文理,哪裏作得出什麼好文章來?不將四字句改成五字,已十分難能可貴了。

  洪夫人一聽到這四字,眉花眼笑,說道:「教主,碣文中果真有我的名字,倒不是白龍使胡亂捏造的。」

  洪教主也十分高興,點頭笑道:「好,好!我們上邀天眷,創下這個神龍教來,原來大唐貞觀年間,上天已有預示。」

  廳上教眾齊聲高呼:「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」

  無根道人等老兄弟也自駭然,均想:「教主與夫人上應天象,那可冒犯不得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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