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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(5)


  韋小寶雙眼一翻,登時恍然大悟,連連點頭,說道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。」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已稟報洪教主,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,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。豈知這件事全是假的,陸先生怕教主怪罪,只得假造碑文,來騙教主一騙。

  陸先生道:「我現在讀一句,韋公子跟一句,總須記得一字不錯為止。『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……』」

  事到臨頭,韋小寶欲待不讀,也不可得,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,倒也十分有趣,便跟著誦讀。他生性機靈,聽過一段幾百字的言語,要再行複述,那是半點不費力氣,說到讀書,可就要他的命了,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,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,含義更全不明白,什麼「丕赫威能」、「吐故納新」,渾不知是什麼意思,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讀下去。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地教導,但也讀了三十幾遍,這才背得一字無誤。

 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,次晨又再背誦。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,甚是歡喜,於是取過紙筆,將一個個蝌蚪字寫了出來,教他辨認,哪一個是「維」字,哪一個是「貞」字。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。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,形狀都差不多,要他一一分辨,又寫將出來,當真難於登天,苦於殺頭。他片刻也坐不定,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?

 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,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。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,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,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,另作一篇文字,硬生生地湊上去,只求字數相同,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,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麼。如此拼湊,自然破綻百出,「維大唐貞觀二年」這句中,「二」字排在第六,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,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「二」字,第五字只有三筆,與那「觀」字也極難拉扯得上。但顧得東來西又倒,陸先生才氣再大,倉促間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。洪教主聰明之極,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法眼。但大難臨頭,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,日後的禍患,只好走著瞧了。

 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,進展奇慢,直到中午,只寫會了四個蝌蚪文。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,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,倒也不覺如何刺眼。若是正楷,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,任誰一看,立知真偽。

  下午學了三字,晚間又學了兩個字,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。韋小寶不住口地大吵大嚷,幾次擲筆不學。陸先生又恐嚇,又哄騙,最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,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續學。陸先生一面教,一面暗暗擔心,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,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,便給教主叫了去,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,自己難免陪著他全家送命。

 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,越盼他快些學會,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。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,便如真的在糾纏遊動一般,實在難以辨認。

  學得數日,韋小寶身上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,勉強認出的蝌蚪文卻還只二三十個,而且纏夾不清,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。

  陸先生正煩惱間,忽聽得門外胖頭陀的聲音說道:「陸先生,教主召見韋公子!」陸先生臉如土色,手一顫,一枝蘸滿了墨汁的毛筆掉落衣襟之上。

 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,正是胖頭陀到了。韋小寶笑道:「胖尊者,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?我等了你好久啦。」

  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,已知大事不妙,不答韋小寶的話,喃喃自語:「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,偏是痰迷了心竅,要想立什麼大功,不料反而更加早死。」陸先生冷笑道:「你不過光棍一條,那也罷了,姓陸的一家八口,卻盡數陪了你送命。」胖頭陀一聲長歎,道:「大家命該如此,這叫做在劫難逃。陸兄,事已至此,你我同生共死,大丈夫死就死了,又有何懼?」

  韋小寶拍手道:「胖尊者這話說得是,是英雄好漢,怕什麼了?我都不怕,你們更加不用怕。」

  陸先生冷笑一聲,道:「無知小兒,不知天高地厚,等到你知道怕,已然遲了。」出神半晌,道:「胖尊者請稍待,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。」

  過了一會,陸先生回入書房,臉上猶有淚痕。胖頭陀道:「陸兄,你的升天丸,請給我一粒。」陸先生點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拔開瓶塞,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,說道:「這丸入口氣絕,非到最後關頭,不可輕舉妄動。」胖頭陀接過,苦笑道:「多謝了!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,不想這麼快就即升天。」

  韋小寶在五臺山上,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,威風凜凜,此刻討這毒藥,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時便即自殺,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,不由得害怕起來。

  三人出門,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,問道:「方姑娘呢?她不去麼?」胖頭陀道:「哼,你小小年紀,倒是多情種子,五臺山上有個私奔老婆,這裏又有個方姑娘。」左手一把將他抱住,喝道:「走吧!」邁開大步,向東急行,頃刻間疾逾奔馬。

 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,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。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,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,竟不落後半步,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,說道:「胖尊者、陸先生,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強,又何必怕那洪教主?你們……」胖頭陀伸出右掌,一把按住他口,怒道:「在這神龍島上,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,可是活得不耐煩了?」韋小寶給他這麼一按,氣為之窒,心道:「他媽的,你怕洪教主怕成這等模樣,還自稱是英雄呢,狗熊都不如!」

  三人向著北方一座山峰行去。行不多時,只見樹上、草上、路上,東一條,西一條,全是毒蛇,但說也奇怪,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。轉過了兩個山坡,抬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。胖頭陀抱著韋小寶直上峰頂。

  這時山道狹窄,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,落後丈許。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,低聲問道:「你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呢?」韋小寶道:「不在我身邊。」胖頭陀道:「那還用說?你身邊早已搜過了幾遍。到哪裏去啦?」韋小寶道:「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,自然去交了給他們方丈。」心想這瘦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,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,自然不敢去要,就算敢去要,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。

 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在澄心和尚手中,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,低聲道:「待會見了教主,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。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,你交不出,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。」

  韋小寶聽他語聲中大有懼意,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,低聲道:「你明明已搶到了經書,又還給了少林寺和尚,教主知道了,更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。哼哼,就算暫時不罰你,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,也有得夠你受的了。」胖頭陀身子一顫,默然不語。

  韋小寶道:「咱哥兒倆做樁生意。有什麼事,你照應我,我也照應你。大家悶聲大發財,否則大家一拍兩散,同歸於盡。」

 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接口問道:「什麼一拍兩散,同歸於盡?」

  韋小寶道:「咱三人有福同享,有難同當。」心想此刻處境之糟,已然一塌糊塗,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,多少有點依傍指望。

 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,過了一會,兩人齊聲長歎。

 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,到了峰頂。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,每人背上都負著一柄長劍。左首一人問道:「胖頭陀,這小孩幹什麼的?」

 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,道:「教主令旨,傳他來的。」

  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地走來,背上也負著長劍,見到三人,迎了上來。一個少女笑道:「胖頭陀,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麼?」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。胖頭陀道:「姑娘取笑了。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,有要緊事情問他。」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的右頰,笑道:「瞧這娃娃相貌,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,你賴也賴不掉的。」

  韋小寶大怒,叫道:「我是你的私生兒子。你跟胖頭陀私通,生了我出來。」

  一群少年少女一怔,隨即哈哈大笑。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,啐道:「小鬼,你作死啊!」伸手便打。韋小寶側頭避開。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,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。那少女又羞又惱,左足飛起,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腳。韋小寶大叫:「媽,你幹嗎打兒子?」眾少年少女笑得更加響了。

  只聽得鐘聲當當當響起,眾人立即肅靜傾聽,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中奔去。

  胖頭陀道:「教主集眾致訓。」向韋小寶道:「待會見到教主之時,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。」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,這些年輕男女對他又頗為無禮,心想他武功甚高,幹嗎怕了這些十幾歲的娃娃,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,便點了點頭。

 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,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。過了一條長廊,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。這廳碩大無朋,足可容得千人之眾。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,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。可是這座大廳卻實在巨大,一見之下,不由得肅然生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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