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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(8)


  陶紅英道:「這件事說來話長。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,給韃子擄了去。那韃子是鑲藍旗的旗主。我太師父說,韃子進關之後,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,人這樣多,又歡喜,又害怕,八旗旗主接連會議多日,在會中口角爭吵,拿不定主意。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爭吵什麼?」陶紅英道:「有的旗主想占了整個中國。有的旗主卻說,漢人這樣多,倘若造起反來,一百個漢人打一個旗人,旗人哪裏還有性命?不如大大地搶掠一番,退回關外,穩妥得多。最後還是攝政王拿了主意,他說,一面搶掠,將金銀珠寶運到關外收藏,一面在中國做皇帝,如漢人起來造反,形勢危急,旗人便退出山海關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原來當時滿清人,對我們漢人實在也很害怕。」

  陶紅英道:「怎麼不怕?他們現在也怕,只不過我們不齊心而已。好侄兒,韃子小皇帝很喜歡你,如你能探到那八部經書的所在,咱們把經書盜了出來,去破了韃子的龍脈,那些金銀財寶,便可作為義軍的軍費。咱們只要一起兵,清兵便會嚇得逃出關去。」

  韋小寶對於破龍脈、起義兵並不怎麼熱心,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無數金銀財寶,不由得怦然心動,問道:「姑姑,這寶山的秘密,當真是在那八部經書之中?」

  陶紅英道:「我太師父對我師父說,那鑲藍旗旗主有一天喝醉了,向他小福晉說,他將來死後,要將一部經書傳給小福晉的兒子,不傳給大福晉的兒子。小福晉很不高興,說一部佛經有什麼稀罕。那旗主說,這是咱們八旗的命根子,比什麼都要緊,約略說起這部佛經的來歷。太師父在窗外聽到了,才明白其中道理。後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,我師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學藝多年,太師父便出手盜經,卻因此給人打得重傷,臨死之前,派我師父混進宮來做宮女,想法子盜經。鑲藍旗旗主府裏有武功高手,只道到宮裏盜經容易得手。豈知師父進宮不久,發覺宮禁森嚴,要盜經書更加千難萬難。她跟我挺說得來,又聽我說起大明公主的事,心懷舊主,便收了我做弟子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計的,要弄經書到手。她是滿洲人,不會去破龍脈,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銀財寶。不過她既是太后,要什麼有什麼,又何必要什麼財寶?」又想:「那麼海老烏龜又幹嗎念念不忘的,總是要我到上書房偷經書?嗯,他不會當真想要經書的,或者是想誘我上當,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他眼睛,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敬皇后的兇手來。他心裏多半認定,主使者跟兇手就是同一人。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,現下我可沒這本事,閻羅王只怕也辦不了。」

  陶紅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到了海大富身上,說道:「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什麼古怪,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。師父在宮裏不久就生病死了。她老人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,要我設法盜經,又說,盜經之事萬分艱難,以我一人之力未必可成,要我在宮裏收一個可靠的弟子,將經書的秘密流傳下去。這一代不成,下一代再幹,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,是!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,那許許多多金銀財寶,未免太……太可惜了。」陶紅英道:「金銀財物倒也不打緊,但如讓滿洲人世世代代占住我們漢人江山,那才是最大的恨事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姑姑說得不錯。」心中卻道:「這成千成萬的金銀財寶,倘若不拿出來大花一下,那才是最大的恨事。」他年紀幼小,清兵屠殺漢人百姓的慘事,只從大人口中聽到,並未親歷。在宮中這些時候,滿洲人只太后一人可恨,海大富雖曾陰謀加害,畢竟是自己害他的多,他害自己的少。其餘自皇帝以下,個個待他甚好,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兇惡殘暴。他也知道,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寵愛,那些滿洲親貴大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、如此奉承,但究竟是見到滿洲人和藹的多,兇暴的少,是以種族之仇、家國之恨,心中卻是頗淡。

  陶紅英道:「在宮中這些年來,我也沒收到弟子。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,所遇到的,不是蠢笨胡塗,便是妖媚小氣,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,從宮女升為嬪妃。我們這個大秘密,又怎能跟這等人說?近幾年來我常常擔心,這般耽誤下去,經書的所在固然得不到線索,連好弟子也收不到一個。將來我死之後,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,滿洲人坐穩江山,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,更成為漢人的大罪人。好侄兒,我無意之中和你相遇,跟你說了這件大事,心裏實在好生歡喜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也好歡喜,不過經書什麼的,倒不放在心上。」陶紅英道:「那你為什麼歡喜?」韋小寶道:「我沒親人,媽媽是這樣,師父又難得見面,現下多了個親姑姑、好姑姑,自然歡喜得緊了。」

  他嘴頭甜,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。她微笑道:「我得了個好侄兒,也歡喜得緊。」隔了一會,問道:「你師父是誰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,姓陳,名諱上近下南。」

 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,點了點頭,道:「你師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,武功必定十分了得。」韋小寶道:「只不過我跟隨師父時候太短,學不到什麼功夫。好姑姑,你傳我一些好不好?」陶紅英躊躇道:「你如從來沒學過武功,我自會將我所知所學,盡數傳你。只是你師父的武功,跟我這一派多半全然不同,學了只怕反而有害。依你看來,你師父跟我比較,誰的武功強些?」

  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,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,倘若陶紅英當真答允傳授,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頭來推託了。一學武功,五臺山一時便去不成,何況他性好遊蕩玩耍,絕無耐心學武,聽她這樣問,趁機便道:「姑姑,在你面前,我可不能說謊。」陶紅英道:「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曾見師父跟一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,只三招便將他制住了,那人輸得服服帖帖。姑姑,恐怕你還不及我師父。」

  陶紅英微笑道:「是啊,我也相信遠遠不及。我跟那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,若不是你在他背上加了一劍,我早就完了。你師父哪會這樣不中用?」

  韋小寶道:「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,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。」

 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,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,雙眼前望,呆呆出神。韋小寶道:「姑姑,你不舒服麼?」陶紅英不答,似乎沒聽見。韋小寶又問了一次。陶紅英身子一顫,道:「沒……沒有!」突然啪的一聲,手中鞭子掉在地下。韋小寶躍下車來,拾起鞭子,飛身又躍上大車,身法甚為幹淨利落。

  他正自得意,只盼陶紅英稱讚幾句,卻見她搖了搖頭,道:「孩子,你定了下來之後,該得痛下苦功才成。眼下的功夫,在宮裏當太監是太好,行走江湖卻是太差,還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。」韋小寶滿臉通紅,應道:「是!」心道:「我武功雖然不成,怎麼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?」

  陶紅英道:「你如不會武功,人家也不會輕易地就來殺你。你既有武功,對方防你反擊,一出手就不容情,豈不反而糟糕?」韋小寶道:「倘若遇上開黑店、打悶棍的小賊呢?」陶紅英一呆,一時答不上來,過了一會,說道:「那也說得是,江湖之上,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。」

  她有些心神不定,指著右前面一株大樹,道:「我們去歇一歇再走,讓騾子吃些草。」趕車來到樹下,兩人跳下車來,並肩坐在樹根上。

  陶紅英又出了一會神,忽然問道:「他有沒有說話?他有沒有說話?」韋小寶不知她問的是誰,仰起了頭瞧著她,難以回答。兩人互相瞪視,一個待對方回答,一個不知對方其意何指。

  過了片刻,陶紅英又問:「你有沒有聽到他說話?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?」韋小寶見了她這副神氣,隱隱有些害怕:「姑姑是中了邪,還是見了鬼?」問道:「姑姑,你見到誰了?」陶紅英道:「誰?那個……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。」韋小寶更加怕了,顫聲問道:「你見到了那個假宮女,在……在哪裏?」

  陶紅英恍如從夢中醒覺,說道:「那晚在太后房中,當我跟那假宮女打鬥之時,你有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?」

  韋小寶籲了一口氣,說道:「嗯,你問的是那晚的事。他說了話嗎?我沒聽見。」陶紅英又沉思片刻,搖頭道:「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,他也用不到念咒。」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,勸道:「姑姑,不用想他了,這人早給咱們殺了,活不轉啦。」

  陶紅英道:「這人給咱們殺了,活不轉啦。」這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言,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。韋小寶心想:「你武功雖好,卻是怕鬼。只殺了一個人,便這樣心神不定,何況那假宮女是我殺的,不是你殺的。你去殺老婊子,卻又殺了個半吊子,殺得她死一半,活一半,終究還是活了轉來,當真差勁。」陶紅英道:「他已死了,自然不要緊了,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是啊,就算變了鬼,也不用怕他。」

  陶紅英道:「什麼鬼不鬼的?我擔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,那……那就……嗯,太后叫他作師兄,不會的,決計不會。瞧他武功,也全然不像,是不是?你真的沒見到他出手時嘴唇在動,是嗎?」自言自語,聲音發顫,似乎企盼韋小寶能證實她猜測無誤。

  韋小寶又怎分辨得出這假宮女的武功家數,卻大聲道:「不用擔心,你說得對,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。他出手時緊閉著嘴,一句話也沒說。姑姑,神龍教教主是什麼傢伙?」

  陶紅英忙道:「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,武功深不可測,你怎麼稱他什麼傢伙?孩子,神龍教除了洪教主,還有許許多多厲害人物,可千萬不能小覷了。」一面說話,一面東張西望,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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