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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(6)


 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,自己坐在車夫身旁,趕車向南。韋小寶見方沐二女從車中探頭出來,揮手相別。大車行出三十餘丈,轉了個彎,便給一排紅柳樹擋住,再也不見了。

  韋小寶上了剩下的一輛大車,命車夫折而向西,不回北京城去。那車夫有些遲疑,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,說道:「十兩銀子雇你三天,總夠了吧?」車夫大喜,忙道:「十兩銀子雇一個月也夠了。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,公子爺要行便行,要停便停。」

  當晚停在北京西南二十餘里一處小鎮,在一家小客店歇宿。韋小寶抹身洗腳,沒等到吃晚飯,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。

  次晨醒轉,只覺頭痛欲裂,雙眼沉重,半天睜不開來,四肢更酸軟無比,難以動彈,便如在夢魘中一般。他想張口呼叫,卻叫不出聲,一張眼,卻見地下躺著三人,他大吃一驚,呆了半晌,定了定神,慢慢掙扎著坐起,只見炕前坐著一人,正笑吟吟地瞧著他。

  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。那人笑道:「這會兒才醒嗎?」正是陶宮娥。

  韋小寶這才寬心,說道:「陶姊姊,陶姑姑,這……這是怎麼回事?」陶宮娥笑道:「你瞧瞧這三個是誰。」韋小寶爬下炕來,腿間只一軟,便已跪倒,當即後仰坐地,伸手支撐,這才站起,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,卻都不識,說道:「陶姑姑,是你救了我性命?」

  陶宮娥笑道:「你到底叫我姊姊呢,還是姑姑?可別沒上沒下地亂叫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你是姑姑,陶姑姑!」陶宮娥微笑道:「你一個人行路,以後飲食可得小心些,若跟那八隻手的老猴兒在一起,決不能上了這當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?」陶宮娥道:「差不多吧。」

  韋小寶想了想,說道:「多半茶裏有古怪,喝上去有點酸味,又有些甜甜的。」心想:「我自己身上帶著一大包蒙汗藥,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。他媽的,我這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,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?」問道:「這是黑店?」陶宮娥道:「這客店本來是白的,你住進來之後,就變黑了。」韋小寶仍頭痛欲裂,伸手按住額頭,道:「這個我可不懂了。」

  陶宮娥道:「你住店後不久,就有人進來,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,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。一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衫穿了,在茶壺裏撒了一把藥粉,送進來給你。我見你正在換衣服,想等你換好衣服之後,再出聲示警,不料你又除了衣衫抹身。等我過了一會再來看你,你早已倒了茶喝過了。幸虧這只是蒙汗藥,不是毒藥。」

  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,昨晚自己抹身之時,曾想像如果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,緊緊抱著她,那是怎麼一股滋味,當時情思蕩漾,情狀不堪。陶宮娥年紀雖已不小,畢竟是女子,隔窗見到如此醜態,自不能多看。

  陶宮娥道:「昨日我跟你分手,回到宮裏,見內外平靜無事,並沒為太后發喪。我自是十分奇怪,匆匆改裝之後,到慈甯宮外察看,見一切如常,原來太后並沒死。這一下可不對了。我本想太后一死,咱二人仍可在宮中混下去,昨晚這一刀既沒刺死她,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,還得趕來通知你,免得你撞進宮來,自己送死。」

  韋小寶假作驚異,大聲道:「啊,原來老婊子沒死,那可糟糕。」心下微感慚愧:「昨日匆忙之間,忘了提起,我以為你早知道了。」

  陶宮娥道:「我剛轉身,見有三名侍衛從慈甯宮裏出來,形跡鬼鬼祟祟,心想多半是太后差他們去捉拿我的,但見他們並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,當時也沒功夫理會,回到住處收拾收拾,又改了裝,從禦膳房側門溜出宮來。」

  韋小寶微笑道:「原來姑姑裝成了禦膳房的蘇拉。」禦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,劈柴、抬煤、殺雞、洗菜、燒火、洗鍋等等雜務,均由蘇拉充當,這些人在禦膳房畔出入,極少有人留意。

  陶宮娥道:「我一出宮,便見到那三名侍衛,已改了裝束,背負包袱,各牽馬匹,顯然是有遠行。」韋小寶「啊」了一聲,伸左足向一具死屍踢了一腳,道:「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?」陶宮娥微笑道:「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,若不是他們引路,我怎又找得到你?誰料得到你會繞道向西?他們出城西行,一路上打聽,可見到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單身上道,果然是奉太后之命拿你。傍晚時分,他們查到了這裏,我也就跟到了這裏。」

  韋小寶心下感激,道:「若不是姑姑相救,此刻我連閻羅王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。他問:『韋小寶,你怎麼死的?』我只好說:『回大王,胡裏胡塗,莫名其妙!』」

  陶宮娥在深宮住了數十年,平時極少和人說話,聽韋小寶說話有趣,笑道:「這孩子!閻羅王定說:『拉下去打屁股!』」韋小寶笑道:「可不是麼?閻羅老爺鬍子一翹,喝道:『活著胡裏胡塗,莫名其妙,也就罷了,怎麼死了也胡裏胡塗?我這裏倘若都是胡塗鬼,我豈不變成胡塗閻羅王?』」兩人都哈哈大笑。

  韋小寶問道:「姑姑,後來怎樣?」

  陶宮娥道:「我聽他們在灶下低聲商議,一人說:『太后聖諭,這小鬼能活捉最好,否則就一刀殺了,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,得盡數帶回去呈繳,一件也不許短少。』另一人道:『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后日日念誦的佛經,當真活得不耐煩了,難怪太后生氣。太后吩咐,最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。』小兄弟,你當真拿了太后的佛經麼?是你們總舵主叫你拿的,是不是?」說著目不轉瞬地凝視著他。

  韋小寶突然明白:「是了,她在太后房中找尋的,正是這幾部《四十二章經》。」臉上裝作迷惘一片,道:「什麼佛經?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。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麼經。」

  陶宮娥武功雖高,但自幼便在禁宮,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。兩人雖然同在皇宮,韋小寶日日和皇帝、太后、王公大官、侍衛太監見面,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,練得機伶無比,周身是刀;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,一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,此外什麼人也不見。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,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。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,心想:「我剛救了他性命,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,小孩子又會說什麼假話?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。」點了點頭,道:「我見他們打開你的包袱細查,見到許多珠寶,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,好生眼紅,商量著如何分贓。我聽著生氣,便進來一起都料理了。」

  韋小寶罵道:「他媽的,原來太后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,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。又下蒙汗藥,又開黑店,這老婊子淨幹下三濫的勾當,真不是東西。」

  陶宮娥道:「那倒不是的。太后要的只是佛經,不是珠寶銀子。那幾部佛經事關重大,我想會不會你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,帶到石家莊去收藏?心想敵人已除,就讓你多休息一會。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,在一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,本想悄悄地查上一查,可是這位『八臂猿猴』機警之至,我一踏上屋頂,他就知道了,說不得,只好再動一次手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他不是你對手。」陶宮娥道:「我本不想得罪你們天地會,可是沒法子。我將他點倒後,說了許多道歉的話,請他別生氣。小兄弟,下次你見到他,再轉言幾句,說我實是出於無奈。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一遍,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,什麼也沒查到,便解開了他們穴道。趕著騎馬回來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原來我胡裏胡塗、莫名其妙之時,你卻去辦了這許多事。陶姑姑,你怎知道我是天地會的?」陶宮娥微笑道:「我給你們趕了這半天車,怎會聽不到你們說話?你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,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,是不是?」

  韋小寶甚是得意,笑道:「也不算小了。」

  陶宮娥沉吟半晌,問道:「你跟隨皇帝多時,可曾聽到他說起過什麼佛經的事?」

  韋小寶道:「說起過的。太后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。其實他媽的有什麼用?太后做人這樣壞,就算一天念一萬遍阿彌陀佛,菩薩也不會保佑……」陶宮娥不等他說完,忙問:「他們說些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鼇拜府裏查抄,叮囑我一定要抄到兩部四什麼經,好像有個『二』字,又有個『十』字的。」

  陶宮娥臉上露出興奮之情,道:「對,對!是《四十二章經》,你抄到了沒有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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