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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(9)


  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,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,順步向後堂走去。

 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,王府中眾人一見到他,便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。韋小寶信步而行,忽然便急,想要小解,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,見左首是個小花園,推開長窗,到了黑暗角落裏,拉開褲子,正要小便,忽聽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。

  一人說道:「銀子先拿來,我才帶你去。」另一人道:「你帶我去,找到了那東西,銀子自然不少你的。」先一人道:「先銀後貨。你拿到東西後,要是不給銀子,我又到哪裏找你去?」另一人道:「好,這裏是一千兩銀子,先付一成。」韋小寶心中一動:「一千兩銀子只是一成,那是什麼要緊物事?」當即忍住小便,側耳傾聽。

  只聽那人道:「先付一半,否則這件事作罷。這是搬腦袋的大事,你當好玩嗎?」另一人微一沉吟,道:「好,五千兩銀票,你先收下了。」那人道:「多謝。」跟著發出悉索之聲,當是在數銀票,接著道:「跟我來!」

  韋小寶好奇心起,尋思:「什麼搬腦袋的大事,倒不可不跟去瞧瞧。」聽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,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,遠遠跟隨。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,走得數丈,便停步左右察看,生怕給人發現。韋小寶心想:「鬼鬼祟祟,幹的定然不是好事。康親王待我極好,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,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。」第一摸,摸一摸靴筒子中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;第二摸,摸一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,膽子又大了些。見兩人穿過花園,走進了一間精緻小屋。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,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,繞到窗後,伸手指蘸了唾液,濕了窗紙,就一隻眼向內張去。

  裏面是座佛堂,供著一尊如來佛像,神座前點著油燈。一個僕役打扮的人低聲道:「我花了一年多時光,才查到這物事的所在,你這一萬兩銀子,可不是好賺的。」另一人背向韋小寶,問道:「在哪裏?」那僕役道:「拿來!」那人轉過身來,問道:「拿什麼?」這人臉孔瘦削,正是适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。那僕役笑道:「齊師傅明知故問了,自然是那五千兩啦。」齊元凱道:「你倒厲害得很。」從懷中取了一迭銀票出來。那僕役在燈光下一張張地查看。

  韋小寶心中害怕,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,而他們所幹的定是一件干係重大的勾當,倘若給知覺了,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,心中一急,一泡尿就撒了出來,索性順其自然,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,倒沒半點聲息。

  那僕役數完了銀票,笑道:「不錯。」壓低了聲音,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幾句話,齊元凱連連點頭,韋小寶卻一句也沒聽見。

 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,躍上供桌,回頭看了看,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。

  他掏了一會,取了一件小小物事,躍下地來,舉起在燭光下一看,卻是一枚鑰匙,金光閃閃,似是黃金所鑄。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,還不足一兩黃金。齊元凱笑容滿面,低下頭來數磚頭,橫數了十幾塊,又直數了十幾塊,俯下身來,從靴筒中取出一柄短刀,將一塊方磚撬起,低低地歡呼了一聲。那僕役道:「貨真價實,沒騙你吧!」

  齊元凱不答,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,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。喀的一聲,鎖已打開。齊元凱一呆,說道:「怎麼拉不開,恐怕不對。」那僕人道:「怎麼會拉不開?王爺親自開鎖,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。」說著俯下身去,拉住了什麼東西,向上一提。

  驀聽得嗖的一聲,一枝機弩從下面射出,正中那僕人胸口,那僕人「啊」的一聲慘叫,向後便倒,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。齊元凱斜身探手,接住鐵蓋,免得掉在地下,發出巨聲。他蹲在那僕人身後,右手按住了他嘴,防他呻吟呼叫,驚動旁人,左手輕輕放下鐵蓋,抓著僕人的左腕,又伸到地洞中掏摸。

  韋小寶看得目瞪口呆,心想:「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,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。」

  這一次不再有機弩射出。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,摸出了一包物事,卻是個包袱。他右手一甩,將那僕人推落地,長身站起,右足一提,已踏在那僕人口上,不讓他出聲,側身將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,打了開來。

 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,只見包袱中是一部經書。世上書本何止萬千,他識得書名的,卻只《四十二章經》一部,而這一部卻正是《四十二章經》。經書形狀,和鼇拜府中抄出來的一模一樣,只是書函以紅綢子包面。

  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以包袱包好,提起左足,在那弩箭尾上用力一踹,撲的一聲輕響,弩箭沒入了那僕役胸中。那僕役本已重傷,這一來自然立時斃命,嘴巴又給他右腳踏著,只一聲悶哼,身子扭了幾下,便不動了。

  韋小寶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,小便本已撒完,這時禁不住又撒了些在褲襠之中。

 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僕役懷中取回銀票,放入自己懷裏,冷笑道:「你這可發財哪!」微一沉吟,將金鑰匙放入那僕役屍首的右掌心,捲起死屍的手指拿住鑰匙,這才快步縱出。韋小寶心想:「他這就要逃,我要不要聲張?」

  突然間人影一晃,齊元凱已上了屋頂。韋小寶縮成一團,不敢有絲毫動彈,只聽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,過得片刻,齊元凱又躍了下來,大模大樣地走了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是了,他將經書藏在瓦下,回頭再來拿。哼,可沒這麼便宜。」候了一會,等齊元凱去遠,他可沒能耐一下子便躍上屋頂,沿著廊下柱子爬上,攀住屋簷,這才翻身上屋,回想适才瓦片響動的所在,翻得十幾張瓦片,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一角。

  他將包袱取出,仍將瓦片蓋好,尋思:「這部《四十二章經》到底為什麼這樣值錢?老烏龜、皇太后、這姓齊的,還有鼇拜、康親王,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寶。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注橫財,這韋字可是白姓了。」解開包袱,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,收緊腰帶。他袍子本來寬大,外面竟一點也看不出來,將包袱擲入花叢,又回去大廳。

  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一模一樣,賭錢的賭錢,聽曲的聽曲,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地唱個不休。韋小寶問索額圖:「這女子裝模作樣,搞什麼鬼?」

  索額圖笑道:「這小尼姑在庵裏想男人,要逃下山去嫁人,你瞧她臉上春意蕩漾,媚眼一個一個地甩過來……」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,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,以免惹他煩惱,說道:「這齣戲沒什麼好玩。桂公公(他二人雖是結拜兄弟,但在外人之前,決不以兄弟相稱),我給你另點一出,嗯,咱們來一出《雅觀樓》,李存孝打虎,少年英雄,非同小可。然後再來出《鍾馗嫁妹》,鍾馗手下那五個小鬼,武打功夫熱鬧之極。」

  韋小寶拍手叫好,說道:「只是我趕著回宮,怕來不及瞧。」

  一斜眼間,見齊元凱正在和一名武師豁拳,「五經魁首」、「八仙過海」,叫得甚是起勁。他豁了一會拳,大聲問道:「神照上人,那姓郎的傢伙呢?」席上眾武師都道:「好久沒見他了,只怕溜了。」神照冷笑道:「這人不識抬舉,諒他也沒臉在王府裏再耽下去。」齊元凱道:「多半是溜了,這人鬼鬼祟祟,別偷了什麼東西走才好。」一名武師道:「那可難說得很。」

  韋小寶心道:「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,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,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。待得王府中發現死了人、丟了東西,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。很好,這個乖須得學學,幹事之前,先得找好替死鬼。」

  眼見天色已晚,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,說要入宮值班。韋小寶跟著告辭。康親王不敢多留,笑嘻嘻地送兩人出去。吳應熊、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。

 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,楊溢之走上前來,雙手托住一個包袱,說道:「我們世子送給公公一點微禮,還望公公不嫌菲薄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多謝了。」雙手接過,笑道:「楊大哥,咱們一見如故,我當你是好朋友,若給你賞錢什麼,那是瞧你不起了。改天有空,我請你喝酒。」楊溢之大喜,笑道:「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,還不夠麼?」韋小寶大笑,說道:「這是人家代掏腰包,作不得數。」

  轎子行出巷子不遠,韋小寶性急,命轎夫停轎,提起燈籠在轎外照著,便打開包袱來看禮物,見是三隻錦盒,一隻盒中裝的是一對翡翠雞,一公一母,雕工極是精細;另一盒裝著兩串明珠,每一串都是一百粒,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塗臉的珍珠那麼大,難得是兩百顆一般大小,渾圓無瑕,他心中一喜:「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,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。」第三只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,每張黃金十兩,一共四十張,乃是四百兩黃金。

  韋小寶心道:「下次見到吳應熊這小漢奸,我只冷冷淡淡地隨口謝他一聲,顯得嫌他的禮物太差勁,他非再大大補一筆不可。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。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,老子就挑他的眼:『喂,小王爺,你送了我一對小小綠雞兒,倒也挺有趣的,就只不怎麼像雞。』小漢奸一定要問:『桂公公,怎地不像雞哪?』老子就說:『世上的公雞母雞,哪有這麼小的?麻雀兒也還大得多。再說,綠色的鸚鵡、孔雀倒見得多了,綠雞就是沒見過,不知你們雲南有沒有?』小漢奸只有苦笑。老子又說:『就算有綠雞,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吧?話又說回來啦,這母雞老是不下蛋,那算是什麼寶貝了?』哈哈,哈哈!」

  韋小寶回到皇宮,匆匆來到自己屋裏,閂上了門,點亮蠟燭,揭開帳子,笑道:「等得好氣悶嗎?」只見小郡主一動不動地躺著,雙眼睜得大大的,嘴上仍迭著那幾塊糕餅,竟一塊也沒吃。他取出那兩串珍珠,笑道:「你瞧我給你買了這兩串珍珠,研成了末給你一搽上,你若不是天下第一的小美人兒,我不姓……不姓桂!你餓不餓?怎麼不吃糕?我扶你起來吃吧!」伸手去扶她坐起,突然間脅下一麻,跟著胸口又一陣疼痛。

  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驚呼,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,全身酸麻,動彈不得。

  注:

  本回回目「每從高會廁諸公」的「廁」字,是「混雜在一起」的意思。《史記·樂毅傳》:「廁之賓客之中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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