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鹿鼎記 | 上頁 下頁
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(7)


  康親王知眾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,內外功俱臻上乘,聽他這麼說,自是要顯功夫來著,喜道:「上人請便,便弄壞一百塊磚頭,也是小事一樁。」

  神照一矮身,左掌輕輕在地下一拍,提起手來時,掌上已黏了一塊大青磚。這青磚一尺五寸見方,雖不甚重,卻牢牢嵌在地下,將青磚從地下吸起,平平黏在掌上,竟不落下,功夫甚是了得。韋小寶大叫:「好啊!」眾人一齊鼓掌。

  神照微微一笑,左掌提高,掌上吸力散去,那青磚便落將下來,待落到胸口之時,他兩臂自外向內一合,雙掌合拍,正好拍在青磚邊緣,波的一聲,一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,紛紛落地。眾人又大聲喝彩。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,但掌力彌散,竟將整塊青磚震碎,最大的碎塊也不過一二寸見方,內力之勁,實是非同小可。

  神照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,合十說道:「尊駕高姓大名?」那人道:「大師掌力驚人,當真令小人大開眼界。小人邊鄙野人,乃無名小卒。」神照笑道:「邊鄙野人,就沒姓名麼?」

  那人雙眉一軒,臉上閃過一層怒色,但隨即若無其事地道:「山野匹夫,就算有名字,也不過是阿貓、阿狗,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。」神照笑道:「閣下好涵養功夫。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,高朋滿座,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。王爺有命,要咱們獻醜,以博王爺、世子,以及眾位嘉賓一笑。尊駕定然不肯賜教,大掃王爺與眾位大人的興頭,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嗎?」那人道:「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,如何是滄州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?大師定要比試,在下便算輸了,大師去領兩隻大元寶便是。」說著轉身便欲退回。

  神照喝道:「且慢!貧僧定欲試試尊駕功夫,雙拳『鐘鼓齊鳴』,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,請還手吧!」那人搖了搖頭。神照大喝一聲,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漲起,已然鼓足了勁風,雙臂外掠,疾向內彎,兩個大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。

  眾人适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,都忍不住叫了出來,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,若不出手招架,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一般,登時便給擊得粉碎?

  豈知那人竟一動不動,手不抬、足不提、頭不閃、目不瞬,便如是泥塑木雕一般。神照上人出手之際,原只想逼得他還手,無意傷他性命,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,卻見他呆呆地不動,心中一驚:「我這雙拳擊出,幾有千斤之力。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,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,可大大不妥。」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,急忙向上提起,呼的一聲響,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,僧袍拂在他面上。那人微微一笑,說道:「大師好拳法!」

  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,心想此人定力之強,委實大非尋常,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,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,此刻哪裏還有命在?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,簡直瘋了。

  神照拳勁急轉,震得雙臂一酸,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,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狂人,還是白癡,若就此歸座,未免下不了臺,說道:「尊駕定是不給面子,貧僧沒法可想,只好得罪。下一拳『黑虎偷心』,要打尊駕胸口。」「鐘鼓齊鳴」、「黑虎偷心」這些招數,原是最粗淺的拳招,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,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,本意只是要以勁力取勝,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,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。

  那人微微一笑,並不答話。神照心下有氣,尋思:「我這一拳將你打成內傷,並不立斃於當場,卻叫你三四天之後才死,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。」坐個馬步,大聲吆喝,右拳呼的一聲打了出去,啪的一聲,正中他胸口。那人身子一晃,退了一步,笑道:「大師贏了,我已退了一步。」神照這一拳雖未使全力,卻也勁道甚厲,不料這人渾如不覺,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,顯然全沒受傷。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,但學武之人,個個都知他有意容讓。韋小寶不文不武,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。

  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,怎肯就此算贏?他臉面湧上一層隱隱黑氣,說道:「那麼再吃我一拳。」呼的一拳,仍向他胸口擊去,這一次用上了七成勁力,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,那是他自討苦吃,那也是無可奈何了。

  神照這一拳將抵那人衣襟,那人胸部突然一縮,身子向後飄出半丈,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,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。神照這一拳又打了個空,愈益惱怒,搶上兩步,大喝一聲,右腿飛起,向他小腹猛踢過去。那人叫道:「啊喲!」眼見這一腿已非踢中不可。

  眾人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,只見那人身子向後,雙足恰如釘在地上一般,身子齊著膝蓋折屈,自大腳以至腦袋,大半個身子便如是一根大木頭橫空而架,離地尺許。神照這一腿踢了個空,在他雙腿之上數寸處淩空踢過。神照一不做,二不休,鴛鴦連環,左腿「烏龍掃地」,掠地橫掃,踢他雙腿脛骨。那人姿勢不變,仍擺著那「鐵板橋」勢,雙足一蹬,全身向上搬了一尺。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。那人穩穩落下,身子仍不站直。

  廳上眾人采聲如雷。神照到此地步,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老大一截,對方倘若還手,自己勢必輸得一塌糊塗,只得合十說道:「好功夫,佩服,佩服!」那人站直身子,躬身還禮,說道:「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,在下不敢招架,只有閃避。」

  康親王道:「兩人武功都是極高。世子殿下,尊駕客氣得很,一定不肯還手,比武是比不成了。來啊,兩人都領兩隻大元寶去。」那人躬身道:「無功不受祿。」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,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。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:「給兩位送過去。」那人這才謝了賞錢,神照也訕訕地收了。

 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一場雖非正式比武,其實是己方輸了,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,不過既替他遮羞,也為自己掩飾,表示不分勝敗。他心有不甘,又看得太不過癮,心想:「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,但吳應熊帶來的其餘隨從,定然及不上他。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,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,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。」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,适才一顯武功之後,心中對他打了折扣,「上人」登時變成了「和尚」,朗聲道:「剛才比武沒比成,不免有點……有點那個美中不足。齊師傅,請你邀十五位武師,大家拿了兵刃,十六個對十六個,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。小王爺,你吩咐他們亮兵刃吧!」

  吳應熊道:「來到王爺府上做客,怎敢攜帶兵刃?」康親王笑道:「世子可太客氣了。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,一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,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。來啊,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,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。」

  康親王本是戰將,從關外直打到中原,府中兵刃一應俱全。一聲呼喚,眾侍從登時去搬了一大堆兵器出來,長長短短,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。

 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,卻要神照率領。神照要掙回面子,只客氣了幾句,便不再推辭,心想:「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,出一口胸中惡氣。」什麼平西王世子是客、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,早全然置之腦後。這時神照、齊元凱等人的兵刃,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。神照雙掌之間倒夾兩柄青鋼戒刀,向康親王一席合十行禮。

  康親王等微微欠身,頷首還禮。

  韋小寶心下得意:「他媽的,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,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,卻要向老子行禮。老子大模大樣地坐著,點一點頭就算了事,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。」

  神照轉過身來,大聲道:「雲南來的朋友,挑兵刃吧!」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:「我們奉有平西王將令,在北京城裏,決不跟人動手。」神照道:「別人鋼刀砍到頭上,難道也不還手?別人要砍下你們腦袋,你們只伸長了脖子?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?」此言一出,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。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,自是罵他們為烏龜了。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地道:「平西王軍令如山。我們犯了將令,回到雲南,一樣也要砍頭。」

  神照道:「好,咱們就試試。」他招了招手,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一角,低聲商議。神照悄聲道:「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,瞧他們還不還手?」齊元凱道:「當真傷了人,那可不妥。咱們只逼他們還手。」另一人道:「大家手下留神些。」

  神照喝道:「好,動手吧!」一聲長嘯,舞動戒刀,白光閃閃,搶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隨從砍殺過去。其餘十五人或使長劍,或挺花槍,或揮鋼鞭,或舉銅錘,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。

  那十六名隨從竟都挺立不動,雙臂垂下,手掌平貼大腿外側,目光向前平視,對康王府十六名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。

  那十六名武師見對方不動,都要在康親王和眾賓之前賣弄手段,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,斜劈直刺,橫砍倒打,兵刃反映燭光,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,呼呼風聲中,組成一張光幕,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。

  眾文官不住說:「小心!小心!」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一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,往往只數寸之差,只須多用上半分力氣,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,盡皆心驚。

 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,將生死置之度外,對方倘若真要下手,也只好將性命送了。

 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,偶爾兵刃互相撞擊,便火花四濺,叮噹做聲,這一來更增危險。他們雖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,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,勁力既大,相距又如此之近,反彈出去傷到了人,卻不由自主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