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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古來成敗原關數 天下英雄大可知(7)


  祁彪清問道:「你做太監做了多久?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多久了?半年也還不到。我原是揚州人,卻給他捉到北京了來。辣塊媽媽的,臭鼇拜死了也要上刀山、下油鍋、滾釘板、穿骨頭的賊鼇拜。」一連串揚州罵人的言語衝口而出。

  一個中年漢子點頭道:「他倒真是揚州人。」他說的也是揚州口音。

  韋小寶道:「阿叔,咱們揚州人,給滿洲韃子殺得可慘了,一連殺了十天,從朝到晚不停,我爺爺、奶奶、大奶奶、二奶奶、三奶奶、四奶奶,沒一個不給韃子殺了。滿洲鬼從東門殺到西門,從南門殺到北門,都是這鼇拜下的命令。我……我跟他有不共戴天之仇。」他記起聽人所說「揚州十日」大屠殺慘事,越說越真。眾人聽得聳然動容,連連點頭。

  關安基道:「怪不得,怪不得!」韋小寶道:「不但我爺爺、奶奶,連我爹爹也讓鼇拜給一起殺了。」祁彪清道:「可憐,可憐。」崔瞎子問道:「你今年幾歲啦?」韋小寶道:「十三歲。」崔瞎子道:「揚州大屠城,已有二十多年,怎麼你爹爹也會給鼇拜殺了?」韋小寶一想不對,撒謊說溜了嘴,隨口道:「我怎知道?那時我又還沒生出來,那是我媽說的。」崔瞎子道:「就算是遺腹子,那也不成啊。」祁彪清道:「崔兄弟,你這話可不對了。這小兄弟只說他爹爹給鼇拜殺了,並沒說是『揚州十日』那一役中殺的。鼇拜做大官一直做到現在,哪一年不殺人?咱們尹香主給鼇拜害死,也不過是兩年多前的事。」崔瞎子點頭道:「是,是!」

  賈老六忽問:「小……小朋友,你說鼇拜殺了無數英雄好漢,又關你什麼事了?」韋小寶道:「怎麼不關我事?我有個好朋友,就給鼇拜捉到清宮之中害死了。我和他是一起給捉進去的。」眾人齊問:「是誰,是誰?」韋小寶道:「這人江湖上大大有名,那便是茅十八!」十幾個人一齊「哦」的一聲。賈老六道:「茅十八是你朋友?他可沒死啊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他沒有死?那當真好!賈老六,你在揚州大罵鹽梟,茅十八為了你跟人打架,我還幫著他打呢。」賈老六搔了搔頭,道:「可真有這回事。」關安基道:「很好!這小朋友到底是友是敵,事關重大。老六,你帶幾位兄弟,去將茅十八請來,認一認人。」賈老六應道:「是!」轉身出廳。

  祁彪清拉過一張椅子,道:「小兄弟,請坐!」

  韋小寶老實不客氣,就坐下來。跟著有人送上一碗麵,一杯茶。韋小寶原餓得狠了,吃了個乾淨。關安基、祁彪清,還有那個人人叫他「李大哥」的李力世陪著他閒談,言語中頗為客氣,其實是在盤問他的身世和經過遭遇。韋小寶也不隱瞞,偶然吹幾句牛,罵幾句鼇拜,還是將如何幫著康熙皇帝擒拿鼇拜等情一一說了,只是跟海老公學武、康熙親自出刀子動手等事卻不提及。關安基等原已聽說,鼇拜是為小皇帝及一群小太監所擒,聽韋小寶說來活龍活現,多半不假。關安基歎道:「鼇拜號稱滿洲第一勇士,不但為你所殺,而且也曾為你所擒,那也真是天數了。」

  閒談了半個時辰,關安基、李力世、祁彪清等人都是閱歷極富的老江湖,雖覺韋小寶言語有些浮滑,但大關節處卻毫不含糊。忽聽得腳步聲響,廳門推開,兩條大漢抬了一個擔架進來,賈老六跟在後面說道:「姊夫,茅十八茅爺請來啦!」

  韋小寶跳起身來,只見茅十八躺在擔架之上,雙頰瘦削,眼眶深陷,容色憔悴,問道:「你……你生病嗎?」

  茅十八給賈老六抬了來,只知天地會青木堂有大事相商,不知何事,陡然間見到了韋小寶,大喜若狂,叫道:「小寶,你……你也逃出來啦,那可好極了。我……我這些時候老想著你,只盼傷癒之後,到皇宮來救你出去。這……這真好!」

  他這幾句話一說,眾人心中本來還存著三分疑慮的,霎時之間一掃而空。這小太監果然是茅十八的朋友,一起給擄入清宮。茅十八雖非天地會會友,但在江湖上也頗有名聲,向來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近年來又為清廷緝捕,乃眾所周知之事。韋小寶既是他的朋友,自不會真是清宮中的太監,又見茅十八說話時真情流露,顯然跟這小孩子交情極好。

  韋小寶道:「茅大哥,你……你受了傷?」茅十八歎了口氣,道:「唉,那晚從宮中逃出來,將到宮門之外,終於遇上了侍衛,我以一敵五,殺了二人,自己也給砍上了兩刀,拚命逃出宮門。宮中又有侍衛追出,本來是逃不了的,幸好天地會的朋友援手,才救了我性命。你……你也是天地會的好朋友們救出來的嗎?」

  關安基等登時神色尷尬,覺得這件事實在並不漂亮。哪知韋小寶道:「正是,那老太監逼著我做小太監,直到今日,才逃出來,幸好碰上了天地會的這些……這些爺們。」

  天地會群豪都暗暗籲了口氣,覺得韋小寶如此說法,顧全了他們臉面,心中暗暗感激,這人年紀雖小,卻很夠朋友。當下賈老六招呼茅十八和韋小寶二人到廂房休息,青木堂群雄自在廳上繼續會商大事。

  茅十八傷得極重,雖已養了好幾個月傷,仍然身子極弱,剛才抬來時途中又顛簸了一會,傷處疼痛,精神疲乏,想要說話,卻沒力氣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不管怎樣,他們總不會殺我了。」心情一寬,蜷縮在一張太師椅中便睡著了。睡到後來,覺得有人將他抱起,放到床上,蓋上了被子。

  次晨醒轉,有一名漢子送上洗臉水、清茶和一大碗大肉麵。韋小寶心想:「招呼老子越來越好,居然把我當大老爺看待了。」但見廂房外站著兩個漢子,窗外也站著兩名漢子,雖然假裝晃來晃去,無所事事,但顯然是奉命監視,生怕自己逃了。

  韋小寶又有點擔心起來:「要是真當我大客人相待,為什麼又派這四名漢子看守我?」童心忽起:「哼,要守住韋小寶,恐怕也不這麼容易,我偏偏溜出去逛逛,瞧你這四個蠢材又怎奈何得了我?」看明周遭情勢,已有計較,當即伸手用力推開向東的一扇窗。窗聲一響,四名漢子同時向窗子望去,他一引開四人視線,猛力將廂房門向內一拉,立即一骨碌鑽入了床底。

  四名漢子聽到門聲,立即回頭,只見兩扇門已經打開,兀自不住晃動,都大吃了一驚。這四人正是奉命監視韋小寶的,突見房門已開,第一個念頭便是他已經逃了,四個人齊叫:「啊喲!」沖入廂房,見茅十八在床上睡得甚熟,韋小寶卻已不知去向。一人叫道:「這孩子逃去不遠,快分頭追截,我去稟告上頭。」其餘三人應道:「是!」急沖出房,其中二人躍上了屋頂。

  韋小寶咳嗽一聲,從床底下鑽出來,大模大樣地便向外走去,來到大廳。

  一推開門,只見關安基和李力世並排而坐,一名奉命監視他的漢子正氣急敗壞地稟報:「這……這小孩兒忽然逃……逃走了,不知到……到了哪裏……」話未說完,突見到韋小寶出現,那人「啊」的一聲,瞪大了雙眼,奇怪得說不出話來。

  韋小寶伸了個懶腰,說道:「李大哥、關夫子,你二位好!」關安基和李力世對望了一眼,向那人道:「下去!沒半點用!」隨即向韋小寶笑道:「請坐,昨晚睡得好吧?」韋小寶笑嘻嘻地坐了下來,道:「很好,很好!」

  大廳長窗突然推開,兩人沖了進來,一人叫道:「關夫子,那……那小孩不知逃到什麼地……」忽然見到韋小寶坐著,驚道:「咦!他……他……」韋小寶忍不住哈哈大笑,道:「你們這四條漢子,太也沒用,連個小孩子也看不住。我如想逃走,早就逃了。」另一人傻頭傻腦,問道:「你怎麼走出來的?怎麼我眼睛一花,人影也沒瞧見,你就已經逃了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會隱身法,這法兒可不能傳你。」關安基皺眉揮手,向那兩人道:「下去吧!」那傻頭傻腦之人兀自在問:「當真有隱身法?怪不得,怪不得。」李力世道:「小兄弟年紀輕輕,聰明機警,令人好生佩服。」

  忽聽得遠處蹄聲隱隱,有一大群人騎馬奔來,關安基和李力世同時站起。李力世低聲道:「韃子官兵?」關安基點點頭,伸指入口,噓噓噓吹了三聲,五個人奔入廳來。關安基道:「大夥兒預備!叫賈老六領人保護茅十八茅爺。韃子官兵如是大隊到來,不可接戰,便照以前的法子分頭退卻。」五人答應了,出去傳令,四下裏天地會眾人齊起。關安基道:「小兄弟,你跟著我好了!」

  忽有一人疾沖進廳,大聲道:「總舵主駕到!」關安基和李力世齊聲道:「什麼?」那人道:「總舵主率同五堂香主,騎了馬正往這兒來。」關李二人大喜,齊聲問道:「你怎知道?」那人道:「屬下在道上遇到總舵主親口吩咐,命屬下先來通知。」

  關安基見他跑得氣喘吁吁,點頭道:「好,你下去歇歇。」又吹口哨傳人進來,吩咐道:「不是韃子官兵,是總舵主駕臨!大夥兒出門迎接。」

  消息一傳出,滿屋子都轟動起來。關安基拉著韋小寶的手,道:「小兄弟,本會總舵主駕到,咱們一齊出去迎接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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