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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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海老公道:「太后密旨禁毀《端敬后語錄》,又有誰敢收藏?至於主子身邊,就算沒有,但端敬皇后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,他牢牢記在心頭,勝過身邊藏一冊《語錄》了!」 太后道:「他……他叫你回北京來查什麼事?」海老公道:「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,但奴才查明之後,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。」太后道:「什麼兩件事、一件事了?」海老公道:「第一件事,要查榮親王是怎麼死的?」太后道:「你……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?」海老公道:「奴才說的,是端敬皇后所生的皇子,和碩榮親王。」太后哼了一聲,道:「小孩子生下來不滿四個月,養不大,又有什麼稀奇了?」海老公道:「但主子說,當時榮親王突患急病,召御醫來診視,說道榮親王足陽明胃經、足少陰腎經、足太陰脾經俱斷,臟腑破裂,死得甚奇。」太后哼了一聲,道:「什麼御醫有這樣好本事?多半是你說的。」 海老公不置可否,又道:「端敬皇后逝世,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親王之死,但究其實,卻是不然。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、陰蹻兩處經脈而死。」太后冷冷地道:「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。」海老公道:「主子本來也不相信,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,那還是在端敬皇后去世之後不久的事。一個月之中,奴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,截斷了她們的陰維、陰蹻兩處經脈。這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、模樣,和端敬皇后臨終之時一般模樣。單是一個宮女,還說是巧合,五個宮女都如此這般,主子就確信不疑了。」太后道:「嘿,可了不起!咱們宮中,居然有你這樣的大行家。」海老公道:「多謝太后稱讚。奴才的手法,跟那兇手不同。不過道理是一樣的。」 兩人默默相對,良久不語。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,隔了好一會,才道:「主子命奴才回京來查明,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后的是誰?」太后冷笑道:「那又何必再查?咱們宮中除你之外,又有誰能有這等身手?」海老公道:「那還是有的。端敬皇后一向待奴才很好,奴才只盼她多福多壽,如早知有人要加暗算,奴才便拚了老命,也要護衛她周全。」太后道:「你倒挺忠心哪。他用了你這樣的好奴才,也是他的福氣。」 海老公歎了口氣,說道:「可惜奴才太也沒用,護衛不了端敬皇后。」 太后冷冷地道:「他朝拜佛,晚念經,保佑你的端敬皇后從十八層地獄中早得超生,早升西方極樂世界,也就是了。」語氣之中,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。海老公道:「拜佛念經未必有用,不過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的話,總是對的。」頓了一頓,慢吞吞地道:「若是不報,時辰未到。」太后哼了一聲。 海老公道:「主子本來吩咐奴才查兩件事,奴才查明兩件事原是一件事。哪知無意之中,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。」太后道:「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,那又是什麼事了?」海老公道:「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。」太后冷笑道:「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,你提她幹什麼?」 海老公道:「主子離宮出走,留書說道永不回來。太皇太后跟太后你兩位聖上的主意,說道國家不可一日無君,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。當世知道這個大秘密的,只有六人,那是你兩位聖上、主子本人、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,以及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。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,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臺山出了家,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大富了。」 韋小寶聽到這裏,方始恍然,原來太后口中的「他」,海老公所說的「主子」,竟然便是順治皇帝。天下都道他已經崩駕,其實卻因心愛的妃子死了,傷心之極,到五台清涼寺去做了和尚。這妃子所以會死,聽海老公的語氣,倒似是太后派遣武功高手將她害死的。他不禁頗為得意,心想:「老烏龜說這大秘密天下只六人知道,哪知道還得加上我韋小寶,天下可有七個人知道了。」但得意不了片刻,跟著便害怕起來,本來頗有點兒有恃無恐,料想在太后跟前跟海老公鬥口,未必輸給了老烏龜,此刻卻知大事不妙,若給他二人發覺自己在這裏偷聽,就算海老公殺不了自己,太后也決計不肯放過。只聽得喀喀兩聲輕響,竟是自己牙關相擊,忙使力咬住。幸好海老公恰在這時連聲咳嗽,靜夜之中,便只聽到他的氣喘和咳嗽之聲。 過了一會,海老公道:「當時貞妃自殺殉主,朝中都稱讚得了不得。但也有許多人悄悄地說,貞妃是給太后逼著殉葬的,自殺並非本意。」太后道:「這些無君無上的逆臣,早晚容他們不得。」海老公道:「不過他們的話倒也沒全錯,貞妃並不是甘心情願自殺的。」太后道:「你也說貞妃是給我逼殺的?」海老公道:「這個『逼』字,倒可以省去。」太后道:「你說什麼?」海老公道:「貞妃是給人殺死的,不是逼得自殺。奴才曾詳細問過殯殮貞妃的仵工,得知貞妃大殮之時,全身骨骼寸斷,連頭蓋骨也都成為碎片。這門殺人的功夫,好像叫做『化骨綿掌』,請問太后是不是?」太后道:「我怎知道?」 海老公道:「奴才聽說,世間有這樣一門『化骨綿掌』,打中人後,那人全身沒半點異狀,要過得一年半載之後,全身骨骼才慢慢地折斷碎裂。但出手殺貞妃之人,顯然功夫練得沒到家。那仵作起初給貞妃的屍體整容收拾,也沒什麼特異,到得傍晚入殮,忽然屍體變得如同沒了骨頭一般,全身綿軟。他嚇得什麼似的,只道是屍變,當時一句話也沒敢說。奴才威逼利誘,用上了不少苦刑,他才吐露真相。太后,憑您聖斷,這門『化骨綿掌』的功力,打中人後,兩三天內骨骼便斷,只怕還不算十分深厚,是不是?」 太后陰森森道:「雖不算絕頂深厚,但也有些用處了。」海老公道:「自然有用,咳……咳……自然有用!殺得了貞妃,也殺得了孝康皇后!」 韋小寶心想:「他奶奶的,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,又有一個什麼孝康皇后。他的皇后,只怕比咱們麗春院裏的小娘們還多。」 皇太后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又提孝康皇后幹什麼?」韋小寶不知孝康皇后是康熙的生母,聽得皇太后語音大變,只感詫異,不明其中原由。 海老公道:「殮葬孝康皇后的,就是殮葬董鄂貞妃的那個仵作。」皇太后道:「那個該死的件作,又胡說八道什麼了?這人誣指宮事,罪該族誅。」海老公道:「太后要殺他,這時候卻已遲了。」皇太后道:「你已先殺了他?」海老公道:「不是,兩年多以前,奴才就已命他到五臺山清涼寺,將這番情由稟告主子知道,然後叫他遠走蠻荒,隱姓埋名,以免殺身大禍。」皇太后顫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好毒辣的手段!」海老公道:「手段毒辣的另有其人,奴才自愧不如。」 皇太后默然半晌,問道:「你今晚來見我,有什麼用意?」 海老公道:「奴才是來請問太后一件事,好回去稟告主子。端敬皇后、孝康皇后、貞妃、榮親王四人,都死於非命,主子也因此而棄位出家。下這毒手之人,是宮中的一位武功好手。奴才冒死來請問太后:這位武功高手是誰?奴才年紀老了,瞎了眼睛,又患了不治之症,便如風中殘燭一般,但如不查明這件事,未免死不瞑目。」 太后冷冷地道:「你一雙眼珠子早已瞎了,瞑不瞑目,也沒什麼相干。」海老公說道:「奴才雖然眼睛盲了,心中卻是雪亮。」太后道:「你既心中雪亮,又何必來問我?」海老公道:「還是問一問明白的好,免得冤枉了好人。這幾個月來,奴才用心查察,要知道潛伏在宮中的這位武學高手是誰。本來極難查到,可是機緣巧合,無意中竟得知皇上身有武功。」 太后冷笑道:「皇上身有武功,那又怎地?難道是他害死了自己母親?」 海老公道:「罪過,罪過!這種忤逆之事是說不得的,倘是奴才說了,死後要入拔舌地獄,就是心中想一想,死後也不免進剜心地獄去受苦。」他咳了幾聲,續道:「奴才身邊有個小太監,叫做小桂子……」 韋小寶心頭一凜:「老烏龜說到我了。」 只聽海老公續道:「……他年紀只比皇上小著一兩歲,皇上很喜歡他,天天跟他比武摔跤,習練武藝。這小桂子的功夫,是奴才教的,雖然算不上怎麼樣,但在他這樣年紀的小孩中間,也算不容易了。」 韋小寶聽他稱讚自己,不由得大是得意。 太后道:「名師出高徒,強將手下無弱兵。」海老公道:「多謝太后金口。可是這小桂子跟皇上過招,十次中倒有九次是輸的。不論奴才教他什麼武功,皇上的功夫總是勝了他一籌。看來教皇上武功的師父,比奴才是行得多了。奴才想來想去,宮裏的武學高手,也只有這位大行家了。只要尋到了這位大行家,那麼害死兩位皇后、一位皇妃、一位皇子的兇手,也就不難查到。」 太后道:「原來如此,你遠兜圈子,便是要跟我說這番話。」 海老公道:「太后說道明師必出高徒,這句話反過來也是一樣,高徒必有明師。皇上會使八八六十四式『八卦游龍掌』,教他這掌法之人,就多半會使『化骨綿掌』。」太后問道:「你找到了這位武功高手沒有?」海老公道:「找到了。」太后冷笑道:「你好深的心計。你叫小桂子跟皇上練武,這半年多來,便是在找尋皇上的師父。」 海老公歎道:「那沒法子啊。小桂子是個陰毒的小壞蛋,奴才的一雙眼珠子,便是給他用毒藥毒瞎的。若不是為了要把這件大事查得千真萬確,本來決容不得這小壞蛋活到今朝。」太后哈哈一笑,道:「小桂子這孩子真乖,毒瞎了你的眼睛,好得很,妙得很,明天我得好好賞他。」海老公道:「多謝太后。太后如下旨將他厚葬,小桂子在陰世也必感戴太后的洪恩。」太后問道:「你已殺了他?」海老公道:「奴才已經忍耐了很久,此後已用他不著了。」 韋小寶又驚又怒,尋思:「這老烏龜早就知道我不是小桂子,也早知他一雙眼睛是給我毒瞎的,原來他一直在利用老子,這才遲遲不下毒手。他教我功夫,全是為了要察看皇上的武功,他奶奶的,早知這樣,我真不該將皇上的武功詳詳細細地跟他說。你奶奶的,老烏龜以為老子死了,可是老子偏偏就沒死,待會我來扮鬼,嚇你個屁滾尿流。」 海老公歎了口氣,說道:「主子的性子向來很急,要做什麼事,非辦到不可。只可惜他雖貴為天子,心愛的人給人家害死,卻也救她不活了。主子出了家,對董鄂妃卻仍念念不忘。奴才離清涼寺回宮之前,主子親筆寫了個上諭交給奴才,命奴才查明是誰害死端敬皇后,還有主子交給端敬皇后那經書的下落,再命奴才將這兇手就地正法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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