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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(2)


  韋小寶道:「怎麼會不知道?只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,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,留神提防,喝湯之時只喝入口中,隨後都吐在碗裏,反正你又瞧不見。」一面說,一面將匕首半寸半寸地提起,劍尖緩緩對準了海老公心口,心想若不是一下便將他刺死,縱然刺中了,他一掌擊下來,自己還是沒命。

  海老公將信將疑,冷笑道:「你如沒喝湯,幹嗎一按左邊肚子,又會痛得這麼厲害?」韋小寶歎道:「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,差著沒漱口,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裏。」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。只聽海老公道:「那也很好啊。反正這毒藥是解不了的,你中毒淺些,發作得慢些,吃的苦頭只有更大。」韋小寶哈哈大笑,長笑聲中,全身力道集於右臂,猛力戳出,直指海老公心口,只待一刀刺入,便即滾向床角,從床腳邊竄出逃走。

  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面,微感詫異,只知對方已然動手,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,左手揮出,便往戳來的兵刃上格去,右掌隨出,砰的一聲,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,撞破窗格,直摔入窗外的花園,跟著只覺左手劇痛,四根手指已給匕首切斷。

  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,海老公事先沒覺警兆,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。但如是尋常刀劍,二人功力相差太遠,雖然戳中心口,也不過皮肉之傷,他內勁到處,掌緣若鐵,擊在刀劍之上,震飛刀劍,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。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,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,竟不能將之震飛脫手,反而無聲息地切斷了四根手指。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地打在韋小寶胸口,這一掌開碑裂石,非同小可,料得定韋小寶早已五臟俱碎,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。

  他冷笑一聲,自言自語:「死得這般容易,可便宜了這小鬼。」定一定神,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,撕下床單,包紮了左掌,喃喃地道:「這小鬼用的是什麼兵刃,怎地如此厲害?」強忍手上劇痛,躍出窗去,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,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、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。哪知摸索良久,竟什麼也沒摸到。

  他於眼睛未瞎之時,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,何處有花,何處有石,無不了然於胸。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,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,可是他的屍體怎會突然不見?

  韋小寶中了這掌,登時氣為之窒,胸口劇痛,四肢百骸似都已寸寸碎裂,一摔下地,險些便即暈去。他知此刻生死系於一線,既沒能將海老公刺死,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,當即奮力爬起,只走得兩步,腳下一軟,又即摔倒,骨碌碌地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去。

  海老公若手指沒斷,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,但他重傷之餘,心煩意亂,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這一掌竟會不死,雖然聽到聲音,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。

  這條斜坡好長,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,這才停住。他掙扎著站起,慢慢走遠,周身筋骨痛楚不堪,幸好匕首仍握在手中,暗自慶倖:「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,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,當真運氣好極。」

  將匕首插入靴筒,心想:「西洋鏡已經拆穿,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,宮中是不能再住了。只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。他奶奶的,一個人哪有這樣好運氣,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?總而言之,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,只不過老子手段闊綽,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。你說夠厲害了吧?」肚裏吹牛,不禁得意起來。

  又想:「那小宮女還巴巴地在等我,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,我這就瞧瞧她去,啊喲……」一摸懷中那只紙盒,早已壓得一塌糊塗,心道:「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,免她等得心焦。就說我摔了一跤,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,變成了一堆牛糞,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,滋味挺美。哈哈,辣塊媽媽,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?老子就吃過。」

  他想想覺得好玩,加快腳步,步向太后所住的慈甯宮,只走快幾步,胸口隨即劇痛,只得又放慢了步子。

  來到慈甯宮外,見宮門緊閉,心想:「糟糕,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,那怎麼進去?」

  正沒做理會處,宮門忽然無聲無息地推了開來,一個小姑娘探頭出來,月光下看得分明,正是蕊初。只見她微笑招手,韋小寶大喜,輕輕閃身進門。蕊初又將門掩上了,在他耳畔低聲道:「我怕你進不來,已在這裏等了許久。」韋小寶也低聲道:「我來遲啦。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,摔了一跤。」蕊初道:「花園裏有大海龜嗎?我倒沒見過。你……你可摔痛了沒有?」

  韋小寶一鼓作氣地走來,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,給蕊初這麼一問,只覺得全身骨肉無處不痛,忍不住哼了一聲。蕊初拉住他手,低聲問:「摔痛了哪裏?」

  韋小寶正要回答,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,一抬頭,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鷹從牆頭飛了進來,輕輕落地。他大吃一驚,險些駭呼出聲,月光下只見那大鷹人立起來,原來不是大鷹,卻是一人。這人身材瘦削,彎腰曲背,卻不是海老公是誰?

  蕊初本來面向著他,沒見到海老公進來,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,瞪目而視,臉上滿是驚駭之色,也轉過身來。

  韋小寶左手探出,已按住了她嘴唇,出力奇重,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,跟著右手急搖,示意不可做聲。蕊初點了點頭。韋小寶這才慢慢放開左手,目不轉睛地瞧著海老公。

  只見海老公僵立當地,似在傾聽動靜,過了一會,才慢慢前行。韋小寶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,暗暗舒了口氣,心道:「老烏龜好厲害,眼睛雖然瞎了,居然能追到這裏。」又想:「只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,老烏龜就找不到我。」

  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,突然躍起,落在韋小寶跟前,左手探出,叉住了蕊初的脖子。蕊初「啊」的一聲叫,但咽喉遭卡,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。

  韋小寶心念電轉:「老烏龜找的是我,又不是找這小宮女,不會殺死她的。」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,嚇得幾乎要撒尿,卻一動也不動,知道只要自己動上一根手指,就會給他聽了出來。

  海老公低聲道:「別做聲!不聽話就卡死你。輕輕回答我的話。你是誰?」蕊初低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海老公伸出右手,摸了摸她頭頂,又摸了摸她臉蛋,道:「你是個小宮女,是不是?」蕊初道:「是,是!」海老公道:「三更半夜的,在這裏幹什麼?」蕊初道:「我……我在這裏玩兒!」

  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,在慘淡的月光下看來,更顯得陰森可怖,問道:「還有誰在這裏?」側過了頭傾聽。

  适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,驚恐之下呼吸粗重,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。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,呼吸極微,他一時便沒察覺。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,卻又不敢移動手臂。幸好蕊初乖覺,發覺他雙眼已盲,說道:「沒……沒有了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皇太后住在哪裏?你帶我去見她。」蕊初驚道:「公公,你……你別跟皇太后說,下次……下次我再也不敢了。」她只道這老太監捉住了自己,要去稟報太后。海老公道:「你求也沒用。不帶我去,立刻便叉死你。」手上微一使勁,蕊初氣為之窒,一張小臉登時漲得通紅。

  韋小寶驚惶之下,終於撒出尿來,從褲襠裏一滴一滴地往下直流,幸好海老公沒留神,就算聽到了,也道是蕊初嚇得撒尿。

  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,低聲道:「快帶我去。」蕊初無奈,只得道:「好!」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,自己決不供他出來,低聲道:「太后寢宮在那邊!」慢慢移動腳步。海老公的左手仍抓住她咽喉,和她並肩而行。

  韋小寶尋思:「老烏龜定是去跟太后說,我是冒充的小太監,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,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,要太后立刻下令捉拿。他為什麼不去稟報皇上?是了,他知皇上對我好,告狀多半告不進。那……那便如何是好?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。啊喲,不好,這時候宮門早閉,又怎逃得出去?只要過得片刻,太后傳下命令,更加插翅難飛了。」

  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,忽聽得前面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:「外邊是誰?」這聲音陰森森的,韋小寶聽得明白,正是太后的話聲,他一驚之下,便想拔腳就逃。卻聽得海老公道:「奴才海大富,給你老人家請安來啦。」聲音也陰森森的,殊無恭謹之意。

  韋小寶大奇:「老烏龜是什麼東西,膽敢對太后這等無禮?」念頭一轉,尋思:「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,多半太后向來很討厭他,我何不趁機跟他胡辯一番?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。」這一著雖然行險,但想自己新立大功,皇上和太后都很喜歡,殺了個把小桂子,弄瞎幾隻海老烏龜的狗眼珠,也算不了什麼大罪,當真要緊之時,還可請把兄索額圖出頭說情。自己如拍腿一走,什麼話都讓老烏龜說去了,自己既然逃跑,自然作賊心虛,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罪了。

  又想:「太后若問我為什麼要殺小桂子?我說……我說,嗯,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烏龜說太后和皇上的壞話,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,我實在氣不過,忍無可忍,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,又趁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。至於說什麼壞話,那大可捏造一番。比賽打架,我打不過老烏龜。比賽撒謊吹牛,老烏龜怎是老子的對手?」想想得意起來,登時膽為之壯。便不想逃了。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,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,那可死得冤枉,因此待會在太后跟前辯白之時,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,讓老烏龜捉不到、打不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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