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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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溫有方道:「我們想來想去,只有一個法子,求你小兄弟大度包容,免了我們這筆債,別向海老公提起。以後咱哥兒贏了回來,自然如數奉還,不會拖欠分文。」 韋小寶心頭暗罵:「你奶奶的,你兩隻臭烏龜當我韋小寶是大羊牯?憑你這兩隻王八蛋的本事,跟老子賭錢還有贏回來的日子?」當下面有難色,說道:「可是我已經向海公公說了。他老人家說,這筆銀子嘛,還總是要還的,遲些日子倒不妨。」 溫氏兄弟對望了一眼,神色甚是尷尬,他二人顯然對海老公十分忌憚。溫有道道:「那麼小兄弟可不可幫這樣一個忙?以後你贏了錢,拿去交給海老公,便說……便說是我們還你的。」韋小寶心中又再暗罵:「越說越不成話了,真當我是三歲小孩兒麼?」說道:「這樣雖然也不是不行,不過我……我可未免太吃虧了些。」 溫氏兄弟聽他口氣鬆動,登時滿面堆歡,一齊拱手,道:「承情,承情,多多幫忙。」溫有方道:「小兄弟的好處,我哥兒倆今生今世,永不敢忘。」韋小寶道:「倘若這麼辦,我要二位大哥辦一件事,不知成不成?」二人沒口子地答應:「成,成,什麼事都成。」 韋小寶道:「我在宮裏這許多日子,可連皇上的臉也沒有見過。你二位在上書房服侍皇上,我想請二位帶我去見見皇上。」 溫氏兄弟登時面面相覷,大有難色。溫有道連連搔頭。溫有方說道:「唉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連說了七八個「這個」,再也接不下去。 韋小寶道:「我又不想對皇上奏什麼事,只不過到上書房去耽上一會兒,能見到皇上的金面,那是咱們做奴才的福氣,要是沒福見到,也不能怪你二位啊。」 溫有道忙道:「這個倒辦得到。今日申牌時分,我到你那兒來,便帶你去上書房。那個時候,皇上總是在書房裏做詩寫字,你多半能見到。別的時候皇上在殿上辦事,那便不易見著了。」說著斜頭向溫有方霎了霎眼睛。 韋小寶瞧在眼裏,心中又是「臭烏龜、賤王八」的亂罵一陣,尋思:「這兩隻臭烏龜聽說我要見皇帝,臉色就難看得很。他們說申牌時分皇帝一定在上書房,其實是一定不在上書房。他們不敢讓我見皇帝,我幾時又想見了?他奶奶的,皇帝倘若問我什麼話,老子又怎回答得出?一露出馬腳,那還不滿門抄斬?說不定連老子的媽也要從揚州給拉來殺頭。海老烏龜教我武功,也不知教得對不對,為什麼打來打去,總是打不過小玄子?我去把那部不知是《三十二章經》還是《四十二章經》從上書房偷了出來,給了海老烏龜,他心裏一喜歡,說不定便有真功夫教我了。」當下便向溫氏兄弟拱手道謝,道:「咱們做奴才的,連萬歲爺的金面也見不著,死了定給閻王老子大罵烏龜王八蛋。」 他去和小玄子比武之後,回到屋裏,只和海老公說些比武的情形,溫氏兄弟答允帶他去上書房之事卻一句不提,心想待我將那部經書偷來,好叫海老烏龜大大驚喜一場。 未牌過後,溫氏兄弟果然到來。溫有方輕輕吹了聲口哨,韋小寶便溜了出去。溫氏兄弟打個手勢,也不說話,向西便行。韋小寶跟在後面,有了上次的經歷,他一路上留心穿廊過戶時房舍的形狀,以免回來時迷失道路。 從他住屋去上書房,比之去賭錢的所在更遠,幾乎走了一盞茶時分。溫有道才輕聲道:「上書房到了,一切小心些!」韋小寶道:「我理會得。」 兩人帶著他繞到後院,從旁邊一扇小門中挨身而進,再穿過兩座小小的花園,走進一間大房間中。 但見房中一排排都是書架,架上都擺滿了書,也不知有幾千幾萬本。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,暗叫:「辣塊媽媽不開花,開花養了小娃娃!他奶奶的,皇帝屋裏擺了這許多書,整天見的都是書,朝也書(輸),晚也書(輸),還能賭錢麼?海老公要的這幾本書,我可到哪裏找去?」他生長市井,一生之中從來沒見過書房是什麼樣子,只道房中放得七八本書,就是書房了。從七八本書中,撿一本寫有「三十二」或「四十二」幾個字的書,想必不難,此刻眼前突然出現了千卷萬卷書籍,登時眼花繚亂,不由得手足無措,便想轉身逃走。 溫有道低聲道:「再過一會,皇上便進書房來了,坐在這張桌邊讀書寫字。」 韋小寶見那張紫檀木的書桌極大,桌面金鑲玉嵌,心想:「桌上鑲的黃金白玉,一定不是假貨,挖了下來拿去珠寶店,倒有不少銀子好賣。」見桌上攤著一本書,左首放著的硯臺筆筒也都雕刻精緻。椅子上披了錦緞,繡著一條金龍。韋小寶見了這等氣派,心中不禁怦怦亂跳,尋思:「他奶奶的,這烏龜皇帝倒會享福!」書桌右首是一隻青銅古鼎,燒著檀香,鼎蓋的獸頭口中嫋嫋吐出一縷縷青煙。 溫有道道:「你躲在書架後面,悄悄見一見皇上,那就是了。皇上讀書寫字的時候,不許旁人出聲,你可不得咳嗽打噴嚏。否則皇上一怒,說不定便叫侍衛將你拖出去斬首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自然知道,不能咳嗽打噴嚏,更加不得放響屁。」溫有道臉一沉,道:「小兄弟,上書房不比別的地方,可不能說不恭不敬的胡話。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不敢說了。 只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,一個拿了抹布,到處拂掃抹拭。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,一塵不染,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。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,各人從一隻櫃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,再在各處揩抹,揩抹一會,拿起白布來瞧瞧,看白布上有無黑跡,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,直抹了大半天,這才歇手。 溫有道說道:「小兄弟,皇上這會兒還不來書房,今天是不來啦。待會侍衛大人便要來巡查,見到你這張生面孔,定要查究,大夥兒可吃罪不起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們先去,我再等一會就走。」溫氏兄弟齊聲道:「那不成!」溫有道說道:「宮裏的規矩,你也不是不知道,皇上所到的地方,該當由誰侍候,半分也亂不得。宮裏太監宮女幾千人,倘若哪一個想見皇上,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,那還成體統嗎?」溫有方道:「好兄弟,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,咱二人能進上書房,每天也只這半個時辰,打掃揩抹過後,立刻便須出去。不瞞你說,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裏多耽,便是咱哥兒倆,過了時不出去,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,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,輕則坐牢打板子。」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「哪有這麼厲害?」溫有方頓足道:「皇上身邊的事,也開得玩笑麼?好兄弟,你想見皇上,咱們明天這時再來碰碰運氣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,那麼咱們就走吧。」溫氏兄弟如釋重負,一個挽住他左臂,一個挽住他右臂,惟恐他不走,挾了他出去。韋小寶突然道:「其實你們兩個,也從來沒見過皇上,是不是?」 溫有方一怔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怎麼……」他顯是要說「你怎麼知道?」溫有道忙道:「我們怎麼沒見過?皇上在書房裏讀書寫字,那是常常見到的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每天這時候,你們進書房裏來揩抹灰塵,這時候皇帝自然不會來,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抹灰塵的孫子德性,皇帝愛瞧得很麼?」溫有道又道:「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,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。要見皇上嘛,那是一個人的福命,是前生修下來的福報,造橋鋪路,得積無數陰德,命中如果註定沒這福氣,可也勉強不來。」 說話之間,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。韋小寶道:「既是如此,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運氣吧!」二人連說:「好極,好極!」三人就此分手。 韋小寶快步回去,穿過了兩條走廊,便在一扇門後一躲,過得一會,料想他二人已經去遠,悄悄從門後出來,循原路回去上書房,去推那側門時,不料裏面已經閂上。他一怔,心想:「只這麼一會兒,裏面便已上了閂,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,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。不知他們走了沒有?」 附耳在門上一聽,不聞有何聲息,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,庭院中並無一人,他想了想,從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。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,他潛身皇宮,自知危機四伏,打從那日起,這匕首便始終沒離過身。當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,輕輕撥得幾撥,門閂向上抬起。他將門推開兩寸,從門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,不讓落地出聲,這才推門,閃身入內,反身又關上了門,上了門閂,傾聽房中並無聲息,一步步地挨過去,探頭在書房中一張,幸喜無人,等了片刻,這才進去。 他走到書桌之前,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椅子,忽有個難以抑制的衝動:「他媽的,這龍椅皇帝坐得,老子便坐不得?」斜跨一步,當即坐入了椅中。 他初坐下時心中怦怦亂跳,坐了一會,心道:「這椅子也不怎麼舒服,做皇帝也沒什麼了不起。」畢竟不敢久坐,便去書架上找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。可是書架上幾千部書一部迭著一部。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。他拚命去找《四》字,「四」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,可是下面卻沒有「十」字、「二」字。原來他找到的全是《四書》,什麼《四書集注》、《四書正義》之類。找了一會,看到了一部《十三經注疏》,識得了「十三」二字,歡喜了片刻,但知道那終究不是《四十二章經》。 正自茫無頭緒之際,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橐橐,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,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,有人走了進來。韋小寶大吃一驚:「那邊原來有門,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。」要去開閂從側門溜出,無論如何來不及了,忙貼牆而立,縮在一排書架後面。只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,揮拂塵四下裏拂拭。 過不多時,又走進一個人來,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。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地來回踱步。韋小寶暗叫:「糟糕,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,莫非我從側門進來,給他們發現了蹤跡?」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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