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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(3)


  韋小寶道:「他一推我便摔得七葷八素,怎還記得推在哪裏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記記看。是推在這裏麼?」說著伸手按在他左肩背後。韋小寶道:「不是。」海老公道:「是這裏麼?」按在他右肩背後。韋小寶仍道:「不是。」海老公連按了六七個部位,韋小寶都說不是。海老公伸掌按在他右腰肋骨之下,問道:「是這裏麼?」說著輕輕一推。韋小寶一個踉蹌,跌出幾步,立時記起小玄子推他的正是這個所在,大聲道:「是了,一點不錯,正是這裏。公公,你怎麼知道?」

  海老公不答,凝思半晌,道:「我教你的兩個法子,你說他居然也會,這話不假吧?」韋小寶道:「自然不假。貨真價實,童叟無欺。這小子不但會按我後腰,還撳住了我胸口這個地方,我登時氣也透不過來,只好暫且投降一次。這叫做……」

  海老公不理他叫做什麼,伸出手來,說道:「他按在你胸口什麼地方?」韋小寶拉過他手來,按在自己胸口,正是小玄子适才制住他的所在,道:「這裏。」海老公歎了口氣,道:「這是『紫宮穴』,這孩子的師父,可是位高人哪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那也沒什麼,大丈夫能屈能伸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燒柴。(忙亂之中,將「不怕沒柴燒」說成了「不怕沒燒柴」。)我……我韋……我小桂子今日輸了一仗,明日去贏他回來,也不是難事。」

  海老公回坐椅中,右手五指屈了又伸,伸了又屈,閉目沉思,過了好一會,說道:「他會『小擒拿手』,那倒沒什麼,可是他那一掌推在你右腰『意舍穴』上,這是武當派的『綿掌』手法。後來他按你『筋縮穴』,再按你『紫宮穴』,更是武當派的打穴手法。原來咱們宮中暗藏著一位武當高手。嗯,很好,很好!你說那小……小玄子有多大年紀?」

  韋小寶道:「比我大得多了。」海老公道:「大幾歲?」韋小寶道:「好幾歲。」海老公怒道:「什麼好幾歲?大一兩歲是幾歲,八九歲也是幾歲。他要是大了你八九歲,你還跟他打個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好,算他只大我一兩歲吧,可是他比我高大得多。」好在對手年紀大,身材高,打輸了也不算太過丟臉,若不是要海老公傳授武藝,比武敗陣之事是決計不說的,回來勢必天花亂墜,說得自己是大勝而歸。

  海老公沉吟道:「這小子十四五歲年紀,嗯,你跟他打了多少時候才輸?」韋小寶道:「少說也有兩三個時辰。」海老公臉一沉,喝道:「別吹牛!到底多少時候?」韋小寶道:「就算沒一個時辰,也有大半個時辰。」海老公哼了一聲,道:「我問你,你便好好的說。這人學過武功,你沒學過,打輸了又不丟臉。跟人打架,輸十次八次不要緊,就算是輸一百次、二百次,你年紀還小,又怕什麼了?只要最後一次贏了,贏得對手再也不敢跟你打,那才是英雄好漢。」韋小寶道:「對!當年漢高祖百戰百敗,最後一次卻把楚霸王打得烏江上吊……」海老公道:「什麼烏江上吊,是烏江自刎。」韋小寶道:「上吊也罷,自刎也罷,都是輸得自殺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你總有得說的。我問你,今兒跟小玄子打,一共輸了幾次?」韋小寶道:「也不過一兩次,兩三次。」海老公道:「是四次,是不是?」韋小寶道:「真正輸的,也不過兩次,另外兩次他賴皮,我不算輸。」

  海老公道:「每一次打多少時候?」韋小寶道:「我算不准時候,有時像大便,有時像小便。」海老公道:「胡說八道!什麼有時像大便,有時像小便?」韋小寶道:「拉屎便慢些,撒一泡尿就用不了多少時候。」

  海老公微微一笑,說道:「你這小子比喻雖然粗俗,說得倒明白。」尋思半晌,道:「你沒學過武功,這小玄子須得跟你纏上一會,才將你打倒,他這『小擒拿手』功夫是新學的,你不用怕。我教你一路『大擒拿手』,你好好記住了,明天去跟他打過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道:「他使的是小擒拿手,咱們使大擒拿手,以大壓小,自然必勝。」海老公道:「那也不一定。大小擒拿手各有所長,要瞧誰練得好。要是他練得好過了你,小擒拿手便勝過大擒拿手了。這大擒拿手共有一十八手,每一手各有七八種變化,一時之間你也記不全,先學一兩手再說。」當下站起身來,擺開架式,演了一遍,說道:「這一招叫做『仙鶴梳翎』。你先練熟了,跟我拆解。」

  韋小寶看了一遍便已記得,練了七八次,自以為十分純熟,說道:「練熟啦!」

  海老公坐在椅上,左臂一探,便往他肩頭抓去,韋小寶伸手擋格,卻慢了一步,已給他抓住肩頭。海老公道:「熟什麼?再練。」

  韋小寶又練了幾次,再和海老公拆招。海老公左臂一探,姿式招數仍和先前一模一樣。韋小寶早就有備,只見他手一動便伸手去格,豈知仍慢了少許,還是給他抓住了肩頭。海老公哼了一聲,罵道:「小笨蛋!」韋小寶心中罵道:「老烏龜!」不住練那格架的姿式,到得第三次拆解,仍是給他抓住,不禁心下迷惘,不知是什麼緣故。

  海老公道:「我這一抓,你便再練三年,也避不開的。我跟你說,你不能避,我來抓你肩頭,你就須得用手掌切我手腕,這叫做以攻為守。」

 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原來如此,那容易得很!你如早說,我早就會了。」待得海老公左手抓來,韋小寶右掌發出,去切他手腕,不料海老公並不縮手,手掌微偏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。韋小寶大怒,也是一記耳光打過去,海老公左掌翻轉,抓住了他手腕,順勢一甩,將他身子摔了出去,笑道:「小笨蛋,記住了嗎?」韋小寶這一下摔倒,肩頭撞上牆腳,幸好海老公出手甚輕,否則只怕肩骨都得撞斷。

  韋小寶大怒之下,一句「老烏龜」剛到口邊,總算及時收住,隨即心想:「這兩下好得很啊,明天我跟小玄子比武,便這麼用他媽的一下,包管小玄子抵擋不了。」當即爬起身來,將海老公這兩下手法想了一下記在心裏,跟著又再去試演。

  試到十餘次後,海老公神秘莫測的手法,瞧在眼裏已不覺得太過奇怪,終於練到肩頭已不會給他抓中,但那一記耳光,卻始終避不開,只不過海老公出手時已不如第一次時使勁,手指輕輕在他臉上一拂,便算一記耳光,這一拂雖然不痛,但每一次總是給拂中了。韋小寶既不回打,海老公也不抓他摔出。

  韋小寶心下沮喪,問道:「公公,你這一記怎樣才避得開?」海老公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要打你,你便再練十年也躲不開,小玄子卻也打你不到。咱們練第二招吧。」站起身來,將第二招大擒拿手「猿猴摘果」試演了一遍,又和他照式拆解。

  韋小寶天性甚懶,本來決不肯用心學功夫,但要強好勝之心極盛,一心要學得幾下巧妙手法,逼得小玄子大叫投降,便用心學招。海老公居然也並不厭煩。這天午後直到傍晚,兩人不停地拆解手法。海老公坐在椅上,手臂便如能夠任意伸縮一般,只要隨意一動,韋小寶身上便中了一記,總算他下手甚輕,每一招都未使力。但饒是如此,當晚韋小寶睡在床上,只覺自頭至腿,周身無處不痛,這大半天中,少說也挨了四五百下。他躺在床上,只是暗罵:「老烏龜,打了老子這麼多下。明日老子打贏了小玄子,老烏龜,你就向我磕三百個響頭,老子也決不跟你學功夫了。」

  次日上午,韋小寶賭完錢後,便去跟小玄子比武,眼見他又換了件新衣,心道:「你這小子,天天穿新衣,你上院子嫖姑娘嗎?」妒意大盛,上手便撕他衣服,嗤的一聲響,將他衣襟撕了一條大縫,這一來,可忘了新學的手法,給小玄子一拳打在腰裏,痛得哇哇大叫。小玄子趁機伸指戳出,戳中他左腿。韋小寶左腿酸麻,跪了下來,給小玄子在後一推,立時伏倒。小玄子縱身騎在他背上,又制住了他「意舍穴」,韋小寶只得投降。

  他站起身來,凝了凝神,待得小玄子撲將過來,便即使出那招「仙鶴梳翎」,去切對方手腕。小玄子急忙縮手,伸拳欲打,這一招已給韋小寶料到,一把抓住他手腕,扭了過來,跟著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,小玄子大叫一聲,痛得無力反抗,這一回合卻是韋小寶勝了。

  兩人比武以來,韋小寶首次得勝,心中喜悅不可言喻。他雖在揚州得勝山下殺過一名軍官,在宮中又殺過小桂子,但兩次均是使詐。他生平和人打架,除了欺侮七八歲的小孩子戰無不勝之外,和大人打架,向來必輸,偶然占一兩次上風,也必是出到用口咬、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。至於在小飯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腳板,其無甚光彩之處,也不待人言而後知。以真本事獲勝,這一役實是生平第一次。他一得意,不免心浮氣粗,第三回合卻又輸了。

  第四回合上韋小寶留了神,使出那招「猿猴摘果」,和對方扭打良久,竟然僵持不下,到後來兩人都沒了力氣,摟住了一團,不停喘氣,只得罷鬥。

  小玄子甚喜,笑道:「你今天……今天的本事長進了,跟你比武有些味道,是誰……誰教你了?」韋小寶也氣喘吁吁地道:「這本事我……我早就有的,不過前兩天沒使出來,明兒我還有更……更厲害的手段,你敢不敢領教?」小玄子哈哈大笑,說道:「自然要領教的,可別是大叫投降的手段。」韋小寶道:「呸,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。」

  韋小寶回到屋中,得意洋洋地道:「公公,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,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,再用手肘在他背上這麼一撞,這小子只好認輸。」

  海老公問道:「今日你和他打了幾個回合?」韋小寶道:「打了四場,各贏兩場。本來我可以贏足三場,第三場太不小心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說話七折八扣,倘若打了四場,你最多只贏一場。」韋小寶笑了笑,說道:「第一場我沒贏。第二場卻的的確確是我贏了,若有虛言,天誅地滅。第三場他不算輸。第四場打得大家沒了氣力,約定明天再打過。」海老公道:「你老老實實說給我聽,一招一式,細細比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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