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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回 無跡可尋羚掛角 忘機相對鶴梳翎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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靴聲響到門口,那人走了進來。韋小寶從桌底下瞧出去,見那靴子不大,來人當是個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男孩,當即放心,將燒餅放入口中,卻也不敢咀嚼,只是用唾沫去浸濕燒餅,待浸軟了吞咽。 只聽得咀嚼之聲發自桌邊,那男孩在取糕點而食,韋小寶心想:「也是個偷食的,我大叫一聲沖出去,這小鬼定會嚇得逃走,我便可大嚼一頓了。」又想:「剛才真笨,該當把幾碟點心倒在袋裏便走。這裏又不是麗春院,難道短了什麼,就定是把賬算在我頭上?」 忽聽得砰砰聲響,那男孩在敲擊什麼東西,韋小寶好奇心起,探頭張望,只見那男孩約莫十四五歲年紀,身穿短打,伸拳擊打梁上垂下來的一隻布袋。他打了一會,又去擊打牆邊的皮人。那男孩一拳打在皮人胸口,隨即雙臂伸出,抱住了皮人的腰,將之按倒在地,所用手法,便似昨日在酒館中所見到那些摔跤的滿人一般。韋小寶哈哈一笑,從桌底鑽了出來,說道:「皮人是死的,有什麼好玩?我來跟你玩。」 那男孩見他突然現身,臉上又纏了白布,微微一驚,但聽他說來陪自己玩,登時臉現喜色,道:「好,你上來!」 韋小寶撲將過去,便去扭男孩的雙臂。那男孩一側身,右足一勾,韋小寶站立不住,立時倒了。那男孩道:「呸,你不會摔跤。」韋小寶道:「誰說不會?」躍起身來,去抱他左腿。那男孩伸手抓他後心,韋小寶一閃,那男孩便抓了個空。韋小寶記得茅十八在酒館中與七名大漢相鬥的手法,突然左手出拳,擊向那男孩下顎,砰的一聲,正好打中。 那男孩一怔,眼中露出怒色。韋小寶笑道:「呸,你不會摔跤!」那男孩一言不發,左手虛晃,韋小寶斜身避讓,那男孩手肘陡出,正撞在他腰裏。韋小寶大叫一聲,痛得蹲了下來。那男孩雙手從他背後腋下穿上,十指互握,扣住了他後頸,將他上身越壓越低。韋小寶右足反踢。那男孩雙手猛推,將韋小寶身子送出,啪的一聲,跌了個狗吃屎。 韋小寶大怒,翻滾過去,用力抱住了男孩的雙腿,使勁拖拉,那男孩站立不住,倒了下來,正好壓在韋小寶身上。這男孩身材比韋小寶高大,立即以手肘逼住韋小寶後頸。韋小寶呼吸不暢,拚命伸足力撐,翻了幾下,終於翻到了上面,反壓在那男孩身上。只是他人小身輕,壓不住對方,又給那男孩翻了上來壓住。 韋小寶極是滑溜,放開男孩雙腿,鑽到他身後,大力一腳踢中他屁股。那男孩反手抓住他右腿使勁一扯,韋小寶仰面便倒。那男孩撲上去叉住他頭頸,喝道:「投不投降?」 韋小寶左足鉤轉,在那男孩腰間擦了幾下,那男孩怕癢,嘻的一笑,手勁便即松了。韋小寶趁機躍起,抱住他頭頸。那男孩使出摔跤手法,抓住了韋小寶後領,把他重重往地下一摔。韋小寶一陣暈眩,動彈不得。那男孩哈哈大笑,說道:「服了麼?」 韋小寶猛地躍起,一個頭錘,正中對方小腹。那男孩哼了一聲,倒退幾步。韋小寶沖將上去,那男孩身子微斜,橫腳鉤掃。韋小寶摔將下來,狠命抱住了他大腿。兩人同時跌倒。 一時那男孩翻在上面,一時韋小寶翻在上面,翻了十七八個滾,終於兩人互相扭住,呼呼喘氣,突然之間,兩人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,都覺如此扭打十分好玩,慢慢放開了手。 那男孩一伸手,扯開了韋小寶臉上的白布,笑道:「包住了頭幹嗎?」 韋小寶吃了一驚,便欲伸手去奪,但想對方既已看到自己真面目,再加遮掩也是無用,笑道:「包住了臉,免得進來偷食時給人認了出來。」那男孩站起身來,笑道:「好啊,原來你時時到這裏偷食。」韋小寶道:「時時倒也不見得。」說著也站了起來,見那男孩眉清目秀,神情軒昂,對他頗有好感。 那男孩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韋小寶道:「我叫小桂子,你呢?」那男孩略一遲疑,道:「我叫……叫小玄子。你是哪個公公手下的?」韋小寶道:「我跟海老公。」小玄子點了點頭,就用韋小寶那塊白布抹了抹額頭汗水,拿起一塊點心便吃。韋小寶不肯服輸,心想你大膽偷食,我的膽子也不小於你,當即拿起一塊千層糕,肆無忌憚地放入口中。 小玄子笑了笑,道:「你沒學過摔跤,可是手腳挺靈活,我居然壓你不住,再打幾個回合,你便輸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也不見得,咱們再打一會試試。」小玄子道:「很好!」兩人又扭打起來。 小玄子似乎會一些摔跤之技,年紀和力氣又都大過韋小寶,不過韋小寶在揚州市井間身經百戰,與大流氓、小無賴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場架,扭打的經驗遠比小玄子豐富。總算他記得茅十八的教訓,而與小玄子的扭打只是遊戲,並非拚命,什麼拗手指、拉辮子、咬咽喉、抓眼珠、扯耳朵、捏陰囊等等拿手的成名絕技,倒也一項沒使。這麼一來,那就難以取勝,扭打幾回合,韋小寶終於給他騎在背上,再也翻不了身。小玄子笑道:「投不投降?」韋小寶道:「死也不降。」小玄子哈哈一笑,跳了起來。 韋小寶撲上去又欲再打,小玄子搖手笑道:「今天不打了,明天再來。不過你不是我對手,再打也沒用。」韋小寶不服氣,摸出一錠銀子,約有三兩上下,說道:「明天再打,不過要賭錢,你也拿三兩銀子出來。」小玄子一怔,道:「好,咱們打個彩頭。明天我帶銀子來,中午時分,在這裏再打過。」韋小寶道:「死約會不見不散,大丈夫一言既出,……馬難追。」這「駟馬難追」的「駟」他總是記不住,只得隨口含糊帶過。小玄子哈哈大笑,說道:「不錯,大丈夫一言既出,……馬難追。」說著出屋而去。 韋小寶抓了一大把點心,放在懷裏,走出屋去,想起茅十八與人訂約比武,雖在獄中,也要越獄赴約,雖身受重傷,仍誓守信約,在得勝山下等候兩位高手,這等氣概,當真令人佩服。他聽說書先生說英雄故事,聽得多了,時時幻想自己也是個大英雄、大豪傑,既與人訂下比武之約,豈可不到?心想明日要來,今晚須得回到海老公處,於是順著原路,慢慢覓到适才賭錢之處。先前向著右首走,以致越走越遠,這次折而向左,走過兩道回廊,依稀記得庭園中的花木曾經見過,一路尋去,終於回到海老公的住所。 他走到門口,便聽到海老公的咳嗽之聲,問道:「公公,你好些了嗎?」海老公沉聲道:「好你個屁!快進來!」 韋小寶走進屋去,只見海老公坐在椅上,那張倒塌了桌子已換過了一張。海老公問道:「贏了多少?」韋小寶道:「贏了十幾兩銀子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海老公道:「不過怎麼?」韋小寶道:「不過借給了老吳。」其實他贏了二十幾兩,除了借給老吳之外,還有八九兩剩下,生怕海老公要他交出來,不免報賬時不盡不實。 海老公臉一沉,說道:「借給老吳這小子有什麼用?他又不是上書房的。怎麼不借給溫家哥兒倆?」韋小寶不明緣由,道:「溫家哥兒沒向我借。」海老公道:「沒向你借,你不會想法子借給他嗎?我吩咐你的話,莫非都忘了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昨晚殺了這小孩子,嚇得什麼都忘了。要借給溫家哥兒,不錯,不錯,你老人家確是吩咐過的。」 海老公哼了一聲,道:「殺個把人,有什麼了不起啦?不過你年紀小,沒殺過人,那也難怪。那部書,你沒有忘記?」韋小寶道:「那部書……書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海老公又哼了一聲,道:「當真什麼都忘記了?」韋小寶道:「公公,我……我頭痛得很,怕……怕得厲害,你又咳得這樣,我真擔心,什……什麼都胡塗了。」 海老公道:「好,你過來!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走近了幾步。海老公道:「我再說一遍,你如再不記得,我殺了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。」心想:「你只要再說一遍,我便過一百年也不會忘記。」 海老公道:「溫家哥兒倆賭錢要是輸了,便借給他們,借得越多越好。過得幾日,你便要他們帶你去上書房。他們欠了你錢,不敢不依,如果推三阻四,你就說我會去跟上書房總管烏老公算賬。溫家兄弟還不出錢來,自會乘皇上不在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?」海老公道:「怎麼?」韋小寶道:「沒……沒什麼。」海老公道:「他們會問你,到上書房幹什麼,你就說人望高處,盼望見到皇上,能在上書房當差。溫家兄弟不會讓你見到皇上的,帶你過去時,皇上一定不會在書房裏,你就得設法偷一部書出來。」 韋小寶聽他接連提到皇上,心念一動:「難道這裏是皇宮?不是北京城裏的大妓院?啊喲喂,是了,是了,若不是皇宮,哪有這等富麗堂皇的?這些人定是服侍皇帝的太監。」韋小寶雖然聽人說過皇帝、皇后、太子、公主,以及宮女、太監,但只知皇帝必穿龍袍,餘人如何模樣就不知道了。他在揚州看白戲倒也看得多了,不過戲臺上的那些太監,服色打扮跟海老公、老吳他們全然不同,手中老是拿著一柄拂塵揮來揮去,唱的戲文不男不女,沒一句好聽。他和海老公相處一日,又和老吳、溫氏兄弟賭了半天錢,可不知他們都是太監,此刻聽海老公這麼說,這才漸漸省悟,心道:「啊喲,這麼一來,我豈不變成了小太監?」 海老公厲聲道:「你聽明白了沒有?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,明白了,要到皇……皇帝的書房去。」海老公道:「到皇上書房去幹什麼?去玩嗎?」韋小寶道:「是去偷一部書出來。」海老公道:「偷什麼書?」韋小寶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什麼書……我……我記不起了。」海老公道:「我再說一遍,你好好記住了。那是一部佛經,叫做《四十二章經》,這部經書模樣挺舊的,一共有好幾本,你要一起拿來給我。記住了嗎?叫什麼?」韋小寶喜道:「叫做《四十二章經》。」海老公聽出他言語中的喜悅之意,問道:「有什麼開心?」韋小寶道:「你一提,我便記起了,所以高興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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