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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絕世奇事傳聞裏 最好交情見面初(7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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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人怒極,伸左手又去掀桌子。突然之間,砰的一聲響,胸口中拳,身子飛了出去,卻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。 出拳之人隨即從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,一根根地擲出去。只聽得「哎喲」、「啊喲」 慘呼聲不絕,圍攻茅十八的諸人紛紛為竹筷插中,或中眼睛、或插臉頰,都傷在要緊之處。一人大叫道:「強盜厲害,大夥兒走吧!」扶起傷者,奪門而出。跟著聽得馬蹄聲響,一行人上馬疾奔而去。 韋小寶哈哈大笑,從桌子底下鑽出,手中兀自握著那柄帶血的鋼刀。茅十八一蹺一拐地走過去,抱拳向坐在桌邊之人說道:「多謝尊駕出手助拳,否則茅十八寡不敵眾,今日的事可不好辦。」韋小寶回頭看去,微微一怔,原來坐著的那人,便是先前在道上拉住了他坐騎的漢子,自己曾罵過他幾句的。 那漢子站起身來還禮,說道:「茅兄身上早負了傷,仍激於義憤,痛斥漢奸,令人好生相敬。」茅十八笑道:「我生平第一個痛恨之人,便是大漢奸吳三桂,只可惜這惡賊遠在雲南,沒法找他晦氣,今日打了他手下的小漢奸,當真痛快。請教閣下尊姓大名。」那漢子道:「此處人多,說來不便。茅兄,咱們就此別過,後會有期。」說著轉身去扶桌邊的一個女客。那女客始終低下了頭,瞧不見她臉容。 茅十八怫然道:「你姓名也不肯說,太瞧不起人啦。」那人並不答理,扶著那女客走了出去,經過茅十八身畔時,輕輕說了一句話。 茅十八全身一震,立時臉現恭謹之色,躬身說道:「是,是。茅十八今日見到英雄,實是……實是三生有幸。」 那人竟不答話,扶著那女客出了店門,上車乘馬而去。 韋小寶見茅十八神情前倨後恭,甚覺詫異,問道:「這小子是什麼來頭?瞧你嚇得這個樣子。」茅十八道:「什麼小子不小子的?你嘴裏放乾淨些。」見飯店中老闆與店伴探頭探腦,店堂中一塌糊塗,滿地鮮血,說道:「走吧!」扶著桌子走到門邊,拿起一根門閂撐地,走到店門外,從店外馬樁子上解開馬韁,說道:「你扳住馬鞍,左腳先踏馬鐙子,然後上馬……對了,就是這樣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本來會騎馬的,好久不騎,這就忘了。那有什麼稀奇?」 茅十八一笑,躍上另一匹馬,左手牽著韋小寶坐騎的韁繩,縱馬北行,說道:「我身上有傷,遇上了鷹爪對付不了。咱們不能再走官道,須得找個隱僻所在,養好了傷再說。」 韋小寶道:「剛才那人武功倒也了得,一根根竹筷擲了出去,便將人打走。茅大哥,我瞧你是及不上他了。」茅十八道:「那自然。他是雲南沐王府中的英雄,豈有不了得的?」韋小寶道:「他是雲南沐王府的嗎?我還道是天地會中那個什麼陳總舵主呢,瞧你嚇得這副德性。」茅十八怒道:「我嚇什麼了?小鬼頭胡說八道。我是尊敬沐王府,對他自當客氣三分。」韋小寶道:「人家可沒對你客氣哪!你問他尊姓大名,他理也不理,只說『咱們就此別過,後會有期。』」茅十八道:「他後來不是跟我說了嗎?否則的話,我怎知他是沐王府的?」韋小寶問道:「他在你耳朵邊說了句什麼話?」茅十八道:「他說:『在下是雲南沐王府的,姓白。』」韋小寶道:「嗯,姓白,原來是個吃白食的。」茅十八道:「小孩兒別胡說八道。」 韋小寶道:「你見了沐王府的人便嚇得魂不附體,老子可不放在心上。茅大哥,你不怕鼇拜,不怕大漢奸吳三桂,卻去怕什麼雲南沐王府,他們當真有三頭六臂不成?啊,我知道啦,你怕他用兩根筷子戳瞎了你一對眼睛,茅十八變成了茅瞎子。」 茅十八道:「我也不是怕他們,只不過江湖上的好漢倘若得罪了雲南沐王府,丟了性命不打緊,卻惹得萬人唾駡,給人瞧不起。」韋小寶道:「雲南沐王府到底是什麼角色,又有這等厲害?」茅十八道:「你不是武林中人,跟你說了,你也不懂。」韋小寶道:「他媽的,好神氣嗎?我壓根兒就不稀罕。」 茅十八道:「咱們在江湖上行走,要見到雲南沐王府的人,本來已挺不容易,要跟他們結交,那更是千難萬難了。今天剛好碰上老子跟吳三桂的手下人動手,沐王府跟吳三桂是死對頭,他們自然要幫我。偏偏你這小子不學好,盡使些下三濫的手段,連帶老子也給人家瞧不起了。」說看不由得滿臉怒色。 韋小寶道:「啊喲,嘖嘖嘖,人家擺臭架子,不肯跟你交朋友,怎麼又怪起我來啦?」茅十八怒道:「你鑽在桌子底下,用刀子去剁人家腳背,他媽的,這又是什麼武功了?人家英雄好漢瞧在眼裏,怎麼還能當咱們是朋友?」韋小寶道:「你奶奶的,若不是老子剁下幾隻腳底板,只怕你的性命早沒了,這時候卻又怪起我來。」 茅十八想到給雲南沐王府的人瞧得低了,越想越怒,說道:「我叫你不要跟著我,你偏要跟來。你用石灰撒人眼睛,這等下三濫的行徑,江湖上最給人瞧不起,比之下蒙藥、燒悶香,品格還低三等。我寧可給那黑龍鞭史松殺了,也不願讓你用這等卑鄙無恥的下流手段來救了性命。他媽的,你這小鬼,我越瞧越生氣。」 韋小寶這才明白,原來用石灰撒人眼睛,在江湖上是極其下流之事,自己竟犯了武林中的大忌,而鑽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,顯然也不是什麼光彩武功,但給他罵得老羞成怒,惡狠狠地道:「用刀殺人是殺,用石灰殺人也是殺,又有什麼上流下流了?要不是我這小鬼用下流手段救你,你這老鬼早就做了上流鬼啦。你的大腿可不是受了傷麼?人家用刀子剁你大腿,我用刀子剁人家腳板,大腿跟腳板,都是下身的東西,又有什麼分別?你不願我跟你上北京,你走你的,我走我的,以後大家各不相識便是。」 茅十八見他身上又是塵土,又是血跡,心想這小孩所以受傷,全是因己而起,此地離揚州已遠,將這小孩撇在荒野之中,畢竟說不過去,何況這小孩於自己有兩番救命之德,豈能忘恩負義?便道:「好,我帶你上北京倒可以,不過你須得依我三件事。」 韋小寶大喜,說道:「依你三件事,那有什麼打緊?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麼馬難追!」他曾聽說書先生說過「駟馬難追」,但這個「駟」字總是記不起來。 茅十八道:「第一件是不許惹事生非,汙言罵人,口中得放乾淨些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還不容易?不罵就不罵,可是倘若人家惹到我頭上來呢?」茅十八道:「好端端的,人家為什麼會來惹你?第二件,倘若跟人家打架,不許張口咬人,更不許撒石灰壞人眼睛,至於在地下打滾,躲在桌子底下剁人腳板、鑽入褲襠、捏人陰囊、打輸了大哭大叫、躺著裝死這種種勾當,一件也不許做。這都是給人家瞧不起的行徑,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。」 韋小寶道:「我打不過人家,難道盡挨揍不還手?」茅十八道:「還手要憑真武功,似你這等無賴流氓手段,可讓別人笑歪了嘴巴。你在妓院中鬼混,那也不打緊,跟著我行走江湖,趁早別幹這一套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你說打架要憑真實武功,我一個小孩子,有什麼真實武功?這也不許,那也不許,還不是挨揍不還手?」 茅十八又道:「武功都是學的,誰又從娘肚子裏把武功帶出來了?你年紀還小,這時候起始練武,正來得及。你磕頭拜我為師,我就收了你這個徒弟。我一生浪蕩江湖,從沒幾天安靜下來,好好收個徒弟。算你造化,只要你聽話,勤學苦練,將來未始不能練成一身好武藝。」說著凝視韋小寶,頗有期許之意。 韋小寶搖頭道:「不成,我跟你是平輩朋友,要是拜你為師,豈不矮了一輩?你奶奶的,你不懷好意,想討我便宜。」 茅十八大怒,江湖之上,不知有多少人曾想拜他為師,學他江湖上赫赫有名的「五虎斷門刀法」,只是這些人若非心術不正,便是資質不佳,又或機緣不巧,自己身有要事,無暇收徒傳藝,今日感念韋小寶救過自己性命,想授他武功,哪知他竟一口拒絕,大怒之下,便欲一掌打將過去,手已提起,終於忍住不發,說道:「我跟你說,此刻我心血來潮,才肯收你為徒,日後你便磕一百個響頭求我,我也不收啦。」 韋小寶道:「那有什麼稀罕?日後你便是磕三百個響頭求我,哀求我拜你為師,我也還是不肯。做了你徒弟,什麼事都得聽你吩咐,那有什麼味道?我不要學你的武功。」 茅十八氣憤憤地道:「好,不學便不學,將來你給敵人拿住了,死不得,活不成,可別後悔。」韋小寶道:「又有什麼後悔了?就算學成跟你一般的武功,又有什麼好?你給黑龍鞭纏住了,動也動不得;見到雲南沐家一個吃白食的傢伙,恭恭敬敬的只想拍馬屁,跟人家結交,人家卻偏偏不睬你。我武功雖不及你,卻……」 茅十八越聽越怒,再也忍耐不住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個嘴巴。韋小寶料知他要打,竟然不哭,反而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給我說中了心事,這才大發脾氣。我問你,是不是你想跟人家交朋友,人家不睬你,你就把氣出在老子頭上?」 茅十八拿這小孩真沒辦法,打也不是,罵也不是,撇下他不理又不是。他本是霹靂火爆的脾氣,這時只好強自忍耐,「哼」了一聲,鼓起了腮幫子生氣,鬆手放開韁繩,叫道:「馬兒,馬兒,快來個老虎跳,把這小鬼頭摔個半死。」他本來要韋小寶依他三件事,但第二件便說不攏,第三件事也想不起來了。 韋小寶自行拉韁,那坐騎倒乖乖地行走,並不跟他為難。韋小寶心下大樂,心道:「你不教我騎馬,老子可不是自己會了嗎?」又想:「今後我跟著你行走江湖,總會時時見你和人家動手打架。你不教我,難道我沒生眼珠,不會瞧麼?我不但會學你的武功,連你對頭的武功也一起學了。幾個人的武功加在一起,自然就比你強了。呸,他媽的,好稀罕嗎?那吃白食的小子擲筷子的本事倒挺管用,倘若他向老子磕頭,求我學他這門功夫,老子倒不妨答應了他。他媽的,他為什麼要向我磕頭,求我學他這門功夫?」想到這裏,不禁「嗤」的一聲,笑了出來。 茅十八回頭問道:「什麼事好笑?」韋小寶道:「我想沐王府這吃白食的小子……」茅十八道:「什麼吃白食的小子?」韋小寶道:「他可不是姓白嗎?」茅十八道:「姓白管姓白,怎麼姓白的就吃白食?他們姓白的,在雲南沐王府中可大大的了不起哪。劉、白、方、蘇,是雲南沐王府的四大家將。」韋小寶道:「什麼三大家將、四大家將?沐王府又是什麼鬼東西?」茅十八道:「你口裏乾淨些成不成?江湖之上,提起沐王府,無不佩服得五體投地,什麼鬼不鬼的?」韋小寶「嗯」了一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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