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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(5)


  過了數月,亦無他異。這一日,卻有一名身穿華服的貴介公子到來。那公子不過十七八歲,精神飽滿,氣宇軒昂,帶著八名從人,一見查伊璜,便即跪下磕頭,口稱:「查世伯,侄子吳寶宇拜見。」查伊璜忙即扶起,道:「世伯之稱,可不敢當。不知尊大人是誰?」那吳寶宇道:「家嚴名諱,上六下奇,現居廣東省通省水陸提督之職,特命小侄造府,恭請世伯到廣東盤桓數月。」

  查伊璜道:「前承令尊大人厚賜,心下好生不安。說來慚愧,兄弟生性疏闊,記不起何時和令尊大人相識。兄弟一介書生,素來不結交貴官。公子請少坐。」說著走進內室,將那兩隻禮盒捧了出來,道:「還請公子攜回,實在不敢受此厚禮。」他心想這吳六奇在廣東做提督,必是慕己之名,欲以重金聘去做幕客。這人官居高位,為滿洲人作鷹犬,欺壓漢人,倘若受了他金銀,汙了自己清白,當下臉色之間頗為不豫。

  吳寶宇道:「家嚴吩咐,務必請到世伯。世伯倘若忘了家嚴,有一件信物在此,世伯請看。」在從人手中接過一個包裹,打了開來,卻是一件十分敝舊的羊皮袍子。

  查伊璜見到舊袍,記得是昔年贈給雪中奇丐的,這才恍然,原來這吳六奇將軍,便是當年共醉的酒友,心中一動:「韃子占我天下,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義旗,四方回應,說不定便能將韃子逐出關外。這奇丐居然還記得我昔日一飯一袍之惠,不是沒良心之人,我若動以大義,未始沒有指望。男兒建功報國,正在此時,至不濟他將我殺了,卻又如何?」當下欣然就道,來到廣州。

  吳六奇將軍接入府中,神態極是恭謹,說道:「六奇流落江南,得蒙查先生不棄,當我是個朋友。請我喝酒,送我皮袍,倒是小事,在那破廟中肯和我同缽喝酒,手抓狗肉,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。六奇其時窮途潦倒,到處遭人冷眼,查先生如此熱腸相待,登時令六奇大為振奮。得有今日,都是出於查先生之賜。」查伊璜淡淡地道:「但在晚生看來,今日的吳將軍,卻也不見得就比當年的雪中奇丐高明了。」

  吳六奇一怔,也不再問,只道:「是,是!」當晚大開筵席,遍邀廣州城中的文武官員與宴,推查伊璜坐了首席,自己在下首相陪。

  廣東省自巡撫以下的文武百官,見提督大人對查伊璜如此恭敬,無不暗暗稱異。那巡撫還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來微服察訪的欽差大臣,否則吳六奇平素對人十分倨傲,何以對這個江南書生卻這等恭謹?酒散之後,那巡撫悄悄向吳六奇探問,這位貴客是否朝中紅員。吳六奇微微一笑,說道:「老兄當真聰明,鑒貌辨色,十有九中。」這句話本來意存譏刺,說他這第十次卻猜錯了。豈知那巡撫竟會錯了意,只道查伊璜真是欽差,心想這位查大人在吳提督府中居住,已給他巴結上了,吳提督和自己向來不甚投機,如欽差大人回京之後,奏本中對我不利,那可糟糕;回去後備了一份重禮,次日清晨,便送到提督府來。

  吳六奇出來見客,說道查先生昨晚大醉未醒,撫台的禮物一定代為交到,一切放心,不必多所掛懷。巡撫一聽大喜,連聲稱謝而去。消息傳出,眾官員都知巡撫大人送了份厚禮給查先生。這位查先生是何來頭,不得而知,但連巡撫都送厚禮,自己豈可不送?數日之間,提督府中禮物有如山積。吳六奇命賬房一一照收,卻不令查先生得知。他每日除了赴軍府辦理公事外,總是陪著查伊璜喝酒。

  這一日傍晚時分,兩人又在花園涼亭中對坐飲酒。酒過數巡,查伊璜道:「在府上叨擾多日,已感盛情,晚生明日便要北歸了。」吳六奇道:「先生說哪裏話來?先生南來不易,若不住上一年半載,決不放先生回去。明日陪先生到五層樓去玩玩。廣東風景名勝甚眾,幾個月內,遊覽不盡。」

  查伊璜乘著酒意,大膽說道:「山河雖好,已淪夷狄之手,觀之徒增傷心。」吳六奇臉色微變,道:「先生醉了,早些休息吧。」查伊璜道:「初遇之時,我敬你是個風塵豪傑,足堪為友,豈知竟是失眼了。」吳六奇問道:「如何失眼?」查伊璜朗聲道:「你具大好身手,不為國為民出力,卻助紂為虐,作韃子的鷹犬,欺壓我大漢百姓,此刻兀自洋洋得意,不以為恥。查某未免羞與為友。」說著霍地站起。

  吳六奇道:「先生禁聲,這等話給人聽見了,可是一場大禍。」查伊璜道:「我今日還當你是朋友,有一番良言相勸。你如不聽,不妨便將我殺了。查某手無縛雞之力,反正難以相抗。」吳六奇道:「在下洗耳恭聽。」查伊璜道:「將軍手綰廣東全省兵符,正是起義反正的良機。登高一呼,天下回應,縱然大事不成,也叫韃子破膽,轟轟烈烈地幹它一場,才不負了你天生神勇,大好頭顱。」

  吳六奇斟酒於碗,一口幹了,說道:「先生說得好痛快!」雙手一伸,嗤的一聲響,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,露出黑毛毿毿的胸膛,撥開胸毛,卻見肌膚上刺著八個小字:「天父地母,反清複明。」

  查伊璜又驚又喜,問道:「這……這是什麼?」

  吳六奇掩好衣襟,說道:「适才聽得先生一番宏論,可敬可佩。先生不顧殞身滅族的大禍,披肝瀝膽,向在下指點,在下何敢再行隱瞞。在下本在丐幫,此刻是天地會的洪順堂紅旗香主,誓以滿腔熱血,反清複明。」

  查伊璜見了吳六奇胸口刺字,更無懷疑,說道:「原來將軍身在曹營心在漢,适才言語冒犯,多有得罪。」吳六奇大喜,心想這「身在曹營心在漢」,那是將自己比作關雲長了,道:「這等比喻,可不敢當。」查伊璜道:「不知何謂丐幫,何謂天地會?倒要請教。」

  吳六奇道:「先生請再喝一杯,待在下慢慢說來。」當下二人各飲了一杯。

  吳六奇道:「那丐幫由來已久,自宋朝以來,便是江湖上的一個大幫。幫中兄弟均是行乞為生,就算是家財豪富之人,入了丐幫,也須散盡家資,過叫化子的生活。幫中幫主以下是四大長老,其下是前後左右中五方護法。在下位居左護法,在幫中算是八袋弟子,位份已頗不低。後來因和一位姓孫的長老不和,打起架來,在下其時酒醉,失手將他打得重傷。不敬尊長已大犯幫規,毆傷長老更屬大罪,幫主和四長老集議之後,將在下斥革出幫。那日在府上相遇,先生邀我飲酒,其時在下初遭斥逐,心中好生鬱悶,承先生不棄,還當在下是個朋友,胸懷登時舒暢了不少。」查伊璜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吳六奇道:「第二年春,在西湖邊上再度相逢,先生折節下交,譽我是海內奇男子。在下苦思數日,心想我不容於丐幫,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,每日裏爛醉如泥,自暴自棄,眼見數年之間,就會醉死。這位查先生卻說我是個奇男子,我吳六奇難道就此一蹶不振,再無出頭之日?過不多時,清兵南下,我心下憤激,不明是非,竟去投效清軍,立了不少軍功,殘殺同胞,思之好生慚愧。」

  查伊璜正色道:「這就不對了。兄台不容于丐幫,獨往獨來也好,自樹門戶也好,何苦出此下策,前去投效清軍?」吳六奇道:「在下愚魯,當時未得先生教誨,幹了不少錯事,當真該死之極。」查伊璜點頭道:「將軍既然知錯,將功贖罪,也還不遲。」

  吳六奇道:「後來滿清席捲南北,我也官封提督。兩年之前,半夜裏忽然有人闖入我臥室行刺。這刺客武功不是我對手,給我拿住了,點燈一看,竟然便是昔年給我打傷的那位丐幫孫長老。他破口大駡,說我卑鄙無恥,甘為異族鷹犬。他越罵越凶,每一句話都打中了我心坎。這些話有時我也想到了,明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很是不對,深夜撫心自問,好生慚愧,只是自己所想,遠不如他罵得那麼明白痛快。我歎了口氣,解開他給我封住的穴道,說道:『孫長老,你罵得很對,你這就去吧!』他頗為詫異,便即越窗而去。」

  查伊璜道:「這件事做得對了!」

  吳六奇道:「其時提督衙門的牢獄之中,關得有不少反清的好漢子。第二天清早,我尋些藉口,一個個將他們放了,有的說是捉錯了人,有的說不是主犯,從輕發落。過了一個多月,那孫長老半夜又來見我,開門見山地問我,是否已有悔悟之心,願意反清立功。我拔出刀來,一刀斬去左手兩根手指,說:『吳六奇決心痛改前非,今後聽從孫長老號令。』」伸出左手,果然無名指和小指已然不見,只剩下三根手指。

  查伊璜大拇指一豎,贊道:「好漢子!」

  吳六奇繼續說道:「孫長老見我意誠,又知我雖然生性魯莽,說過的話倒是從未食言,便道:『很好,待我回復幫主,請幫主的示下。』十天之後,孫長老又來見我,說幫主和四長老會商,決定收我回幫,重新由一袋弟子做起。又說丐幫已和天地會結盟,同心協力,反清複明。那天地會是臺灣國姓爺鄭大帥手下謀主陳永華陳先生所創,近年來在福建、浙江、廣東一帶好生興旺。孫長老為我引見會中廣東洪順堂香主,投入天地會。天地會查了我一年,交我辦了幾件要事,見我確然忠心不貳,最近陳先生從臺灣傳下訊來,封我為洪順堂紅旗香主之職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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